尤其对王雪而言,他并不悠长的人生几乎近半是在这种动荡中渡过,而坞壁中其他人或许没有他这种几次三番的丰富经历,但其实他们也多数都是旁处迁徙而来,所以当认清这个现实之后,或是哀哭感慨几句,而后便也都整理家当,踏上路途。
整个坞壁规模并不大,百十户人家,王雪虽然被推举为首领,但于这些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管辖手段。所以在离开坞壁的第一天,其中便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家离开了这一个不大的队伍。这些离开的人家,或是家里壮力比较多,不愿再被队伍中那些老弱拖累,或是在坞壁中积攒的家业比较多,不愿与人分摊。
王雪只是一个伤病老卒而已,因为些许谋生手段,才能引得旁人亲昵,实在算不上有多高的威信。那些人要离开,他也没有办法。他并不是一个多有智慧的人,但胜在有经验,明白坞壁的存在意义还不在于能够提供庇护之所,而是让人有所牵绊和苟且的借口。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个暂时栖身的地方,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乱世人如水流,流淌在平地上不断分岔,稍有凹坑便能汇聚,那些分流出去的或许汇入别流,或许消散无踪,只有尽可能多的汇聚更多,才能推迟消亡。
王雪他们运气比较好,在进入水泽中没过多长时间,便发现一片面积不小的草甸,草甸里有一些屋舍残骸,大概是此前也曾有流民在这里生活过,但原本的居民和屋舍早已经不存,只留下一些痕迹。发现这些痕迹后,一群人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既然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那么便意味着他们也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
所以这里便成为了他们新的落脚点,虽然这里只是水泽的外围,但其实已经足够安全。因为凭他们这些人,实在没有价值引得那些兵卒们再继续扩大搜索,一旦原来的坞壁没了人,那么他们便很快会被遗忘。
草甸环境不错,大量的浅塘苇荡,甚至还开垦出十几亩薄地,樵采渔猎、兼种一些菽谷之类,养活他们这一群百数人并不困难。活下来,有时候难于登天,有时候又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泽野中有乱军,这是早前发现坞壁的那些骑兵们告诉王雪等人的,而且对乱军的残忍极近渲染夸张。这也是那些途中许多乡人选择离开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认为入泽是一个好的选择,极有可能会被乱军肆虐摧残,所以选择了一条自以为更好的出路。
虽然王雪等一群人在这茫茫大泽中实在不起眼,可是在他们入泽后的第一个冬天,草木凋零,遮蔽减少,他们还是被乱军给发现了。但是乱军并没有杀害他们,也并没有将他们掳走,在确定他们乃是附近乡野逃难的流民外,便不再理会,由得他们自生自灭,甚至没有去动他们积攒过冬的口粮。
当时乡人们不乏惊悸,以为将会死到临头,大难不死之后,俱都松了一口长气,继而破口大骂早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逃难的所谓王师,简直连乱军都不如,乱军最起码还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互不伤害。
听到乡人们这些咒骂声,王雪只是笑笑不说话,过往许多年,他过得不乏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追随的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师他也做过,乱军他也做过。
那些将他们逼离栖息地的骑兵王师未必是坏,而发现他们又弃之不理的乱军也未必是好。换言之,他们这些流民只是道旁杂草而已,甚至都不够资格让那些军卒们显露出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们不配。因为无论是乱军还是王师,王雪都曾经是他们当中一员,也曾经如此对待过其他流民。
早前王师狮子大开口,向他们讨要根本就不可能拿出来的粮物,如果那些人真的意图在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哄抢,实在不必多此一举给他们留出时间筹措,就算给他们再多时间也筹措不出来。所以那些人意图只是要把他们赶走,把他们赶入大泽。所以明知泽中有乱军,王雪还是选择率众进入大泽,因为如果逃遁到其他地方,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他们这些人进入大泽之后,便相当于耳目,能够让藏匿在野泽深处的乱军慌乱局促,无所遁形。
而乱军之所以不杀掉他们或者将他们掳走,一则也是为了留下他们做耳目,二则他们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榨取。他们在王师和乱军之间,就是一片缓冲地带,任何一方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被惊动起来,另一方便可以通过他们的骚动来推测敌人的动向。
所以,他们只能作为查探观望风向的杂草存在着,一旦有了些许超出这一点作用的价值,即刻就会被某一方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