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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凤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思忖该要怎样应对。他是惯于弄险作奸之人,心头常存大恶,正因如此,哪怕面对怎样困境,都有一种决不放弃的狠戾。眼前这状况,对寻常人来说已是绝境,然而他却仍存一份求生的欲望。

当然,钱凤也知道,如今他之生死只在刘隗一念之间,然而彼此之间的仇怨,绝非苦苦哀求就能化解。视线扫过一眼瘫卧在地,早已受激不住而昏厥的冯荣,心绪才偶有一动。

“今日之恶境,俱为前日之罪偿。前事如何,刘公因何至厄,不必细论。早年凤受用于大将军,进言献计,唯恐不用,今日再言无辜,乃是悖理乖论。事已至此,凤不过庭下一微尘,刘公或杀或剐,俱取于一念,亦不敢有怨。”

讲到这里,钱凤已是深深俯首,怅然一叹道:“血肉性命俱陈于此,若因此一命能稍缓刘公积怨,亦是远乡绝众之徒卑微幸事。江东积怨,了于虏庭,更是此悖逆之世一桩常态。”

说完后,钱凤便将双眼一闭,不再说话,一副静待死期的模样。

“貉贼自是该死,但若想速死,却是奢望!老夫此身之恨,今日终于有机会倾于你这恶贼之身,怎么会让你简单死掉。”

讲到这里,刘隗已经一手持住利刃,搭在钱凤左肩,手腕一沉,利刃已经划破袍服,将肩膀割开一道血口。他抬起刀来,轻舐血迹,喉中已是发出似哭似笑的阴冷声音。

“此一身血肉,俱生吴乡,虽穷途奔此,沾染北尘未久,不知刘公能否入口?可有思情?”

耳畔听到声响,钱凤又睁开眼,眸光淡然无惧,语调亦是平和。

刘隗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陡然变幻,蓦地一刀斩在钱凤腿上,血水霎时间渗出衣摆汇流于地。钱凤受此一刀,身躯已是一颤,然而很快又端正身体,平视前方。

眼见此幕,刘隗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持刀站在钱凤面前,久久凝视其人,良久后才涩声道:“吴地虽非我乡,功业俱亡于彼。此境赵主虽亲昵,梦中常回江东,你给我讲一讲江东在我去后如何,我给你一个善终。”

钱凤听到这话,神态虽无异变,心弦却松弛几分。他也并不再作姿态,只是从王敦第一次作乱之后讲起,明帝如何励精图治,广结内外,一举清扫王氏势力。而后又是如何从容调度,平衡南北。除了他与沈家私事以外,余者俱都不隐不饰,详细讲了起来。

刘隗听得渐渐入迷,摆手让家人退下,谨守门户,不让闲人靠近。待听到王敦败亡时,已经忍不住掩面叹息:“皇太子……陛下实在少年有为,不逊宣景旧风!”

然而很快,钱凤便又讲到了明帝英年早逝,庾亮弄权逼反苏峻。这些江东大事,刘隗虽然远在襄国,但也多有听闻,只是所知不如钱凤讲的详细。

此时再听起来,神态更显激动,他在厅中来回踱步,提刀之手已是频频颤抖,蓦地挥刀站在案上,继而更弃刀掩面哭号起来:“幸得英主,因何不寿?莫非天厌晋祚……庾亮奸贼,既受国用之厚,何以智昏至此……”

钱凤跪在一旁,眼见刘隗此态,心内也是不免一叹。至于刘隗对庾亮的辱骂,他却不以为然。这两者都是时人推崇的高贤,不乏盛誉,但也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对江东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说智昏,也不尽然,大概还是乱花迷眼,小看了世道的险恶,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应对之能。

“明君又或权奸,益世又或害世,俱都掩埋于土,亡者或壮烈,生者多苟且。凤本吴中一卑流,有幸从于世道蹈舞,劳碌经年,一事无成,或得一二骂名,于我也是无加无减。今日擅闯死地,旧日仓皇俱都已矣。亡于刘公之手,也是恶始善终,可谓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