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医生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是想到什么,继续说:“我并不了解病人之前的情况,但是能从这两天入院之后推断出他至少五天天未进食物,再加上你之前提到过的他离家出走的举动,我猜他最后做出绝食这个决定,应该是经过很长时间思考过的,不会轻易打消。绝食基本上是最痛苦的那几种方式,他选择这个,大概……”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下去,何忍捂住自己的头,慢慢坐到椅子上,脸上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我这几年都听过这样的消息两次了。”他小口小口的吸气,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慢慢说:“我知道,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征询家属的意见,需不需要撤掉呼吸机。”
沈医生尽量维持住自己面部的平静,等何忍的决定。何忍手捂住脸许久,最后平静的抬起头对他说道:“撤掉吧。”
他想起那天在墓园里钟叔倒在他怀里的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形,或许他和曾陆离早到或者晚到一秒都会见不到他。但是他们见到了,钟叔倒在他的怀里,明明清醒过来,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样。是不是生活对他来说这么煎熬,他真的要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掉自己的生命。
何忍处理完所有的手续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何老爷子明明昨天零点还在客厅里躺着没有休息,今天一早又在这个时候急切地给他电话。他打起精神,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接通电话。
何父劈头盖脸地问:“你今天急到没把曾陆离带走,是发现你钟叔的消息了吗?”
何忍一下子沉默下来。钟叔原先住的病房已经被清洁工打扫完毕,他坐在床沿,正对着的就是扇窗户,窗户外面是医院修的花园,花园里有个老人坐着轮椅出来散步,旁边站着不知道是他的女儿或者护工的人陪他。他还举着手机,就不由自主地站到窗户边上看这两对人。
他原本也应该拥有一个不能再幸福一点的家庭的。父亲一辈子从没有过除母亲之外的女人,母亲又善良温柔,姐姐虽然娇纵一点,但是大家都能宠她。还有一个管家,陪伴他们几十年不变,是他们这个家里最尊重最佩服的家人。
那些被层层掩饰下去的东西不堪入目,怪不得书里总是念叨“难得糊涂”,人生就是要真假参半才好。太真了,受不了生活加之的磨难。太假了,又在蜜罐里泡的全身发软。
何老爷子见他很久不回答,又一遍一遍的问他:“你不说话,是有他的消息了,对吗?我求求你,你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对他那样,他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爸,”何忍说出来这一声,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涩了一点,赶紧调整呼吸:“我是听到钟叔的消息,但是赶到地方才发现是假的,现在要回去呢。”
何老爷子迟疑了下,问:“你没骗我?真的不是他?”
“真的。”何忍说,“你也不要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钟叔他这么厉害,之前跟着你也结交过不少有能力又重情义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把他藏起来,不想让你找到呢。”
“是啊是啊,”何父接连道,“他是谁啊,小时候鬼主意就很多。我就是害怕他虽然聪明,但是又容易相信别人,被别人骗了怎么办?”
你没有骗他。何忍想。你没有骗他任何事情,但是你伤害他比任何人伤害他都要厉害。你还伤害了其他人,你让其他人生不如死,但是却最后活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胃痛的越来越厉害,好像是有一个人附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受自己临终前感受到的一切。何忍头晕目眩,却在一片颠倒之间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那个人稳稳的扶正了他,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下面,急切地去寻找他的呼吸。
何忍回头看,看见电影和电视上他见过的最周正的眉眼。曾陆离的那双眼睛澄澈干净,驱散一切能驱散的鬼魂。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曾陆离重重地叹一口气,小声的说:“猜的。”
“这么聪明?”
“白城大学出来的嘛。”
……
他们靠在这里好一会儿,何忍说:“他们都走了。”
他抿着嘴,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们都不要我了。”
曾陆离头埋进他的后背,低声说:“傻瓜。”
他才不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开感到难过。感同身受是他长期习得的一种良好教养,他此刻在何忍的身边,只是在想,他们中间没有任何阻力了。他脆弱不堪,只等着他来填补。于是他便要成为这个世界上同样悲伤的一个人,待在何忍的身边,成为他所有的寄托。
他们两个人一起料理完钟叔的后事。何忍才发现一件事,低沉道:“钟叔是真的除了我们家,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