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兰女士生于江南水乡,却并无半点长于斯的“烟柳画桥”的婉约,反倒由内而外散出泥里长出的土悍气。
她自小家贫,却是家中长姐,后面缀着四个不知事的弟弟妹妹。十岁出头,就学会了在泥里摸爬打滚,又是割猪草,又是铲牛粪,又是插秧,早早便担起了干活养家的担子。
打小自主惯了,成家后便也不愿矮人一头。如今和楚汉广结婚,家里拿主意的还是她。
她对内是楚家说一不二的女皇帝,对外是副食店不假辞色的老板娘。在富郭街的这些年,楚汉广逊让,她便要硬气。
买东西没钱,楚汉广容人先欠着,她就拒不赊账。酒余茶后开玩笑,楚汉广说得,她寸土不让,不仅说不得,还得争回一口气。
她不怵别人的闲话,近来和横的、不横的形形色色的客人打交道多了,言语间更是肆意泼辣。
到如今,甭管她以前硬不硬气,内里有多硬气,在家里家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好说话的硬茬。
此时,防盗门前,兰女士柳叶眉倒竖,用她那涂得红艳艳的指甲盖指着楚纵的鼻子就骂:“还站这干嘛?赶紧关电脑做作业去!作业没写好就在那玩游戏,读书不上心,对这些有的没的倒挺来劲。”
楚纵兜着手反驳:“才刚放学,又不差这点时间。你怎么不说他俩?”
“怎么?长进了,会顶嘴了啊!我告诉你,就差这点!”兰女士声音一提,火气起来了,掷出来的字眼一个一个尖酸无比,“人家明琸上次考了年级前三十,就是玩了,回家学习也不含糊。你呢?你自打上了高中以后,成绩都跌成什么样了?”
楚纵心说那是你没见过赵绿帽含糊的时候,这小子考试全靠脑子。
“还有小裴,他虽说成绩不好,可他家够有钱,考不好还能回家做生意,你家有钱吗?你瞅瞅你爸那窝囊样子,不仅没钱,这辈子也就那样了。你不读书怎么挣个盼头?你现在玩物丧志,将来就连讨老婆的体己钱也赚不着!要真穷死了,你看我和你爸救不救你!”
“这都哪跟哪的事啊?”兰女士的借题发挥在楚纵看来过于离谱。
钱钱钱,又是钱!
楚纵最不待见这字,厌恶地偏过头去。
她妈爱美,更爱钱,平日里总拐弯抹角说钱的事儿。
曾经的兰女士也没那么势利,爱美胜过爱钱。她生得瘦,白的发光,最爱穿白衬衣搭亮橙色高腰裤,显摆又细又长的腿。可从他们家搬到青山路的第二年开始,不知是否算多了账,沾多了铜臭味,兰女士彻底变了。
她似乎把钱活成了生活的引申义。
她开始穿戴特价清仓、款式落伍的衣服饰品,她逐渐偏好遮身材、显肤色的深色吊带裙和宽松上衣,她搽着气味浓重却掩不住廉价的杂牌薰衣草精油,她把爱钱排到了爱美前边。
她变得焦虑、臃肿、面目刻薄;她变得世故、庸俗、唯利是图;她像没品的中年人一样锱铢必较,像随地吐口水的泼妇一样狰狞可恶。
她和人争执的话语总是那么劈头盖脸,让人下不了台。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楚纵感到厌烦。他虽是个闷在课本里,没见过真刀真枪的未成年,可他梦想中的未来,和86版的《西游记》电视剧一样,若是天不遂人愿,那猴子能把天捅破了去。
他想成为乘着筋斗云的人,去捞出个世界来,而不是单为了吃喝拉撒去摸爬打滚。
他排斥着兰女士无时无刻不在审判着他的金钱观,抗拒着狭窄廉租房在灵魂中留下的比“贫穷”更恐怖的烙印。连带着被他厌烦的,还有喋喋不休、似乎把一切都别上了“钱”的标价的母亲。
“还有,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打扮没个正行,还尽花冤枉钱!”兰女士瞥见楚纵耳垂上有棱有角的银饰,脸色一激,接着数落,“你们学校应该不允许戴耳钉吧?你到底是去学习的,还是去混的!”
又开始没事找事:“站也没个站样,曲着个脖子,没点精神气。”
“你管我怎么打扮,怎么站!”楚纵忍不住了,挖苦道,“你什么时候管过?”
他愤恨、厌腻的目光抖直地对兰女士刺去,兰女士怔忡一瞬,下意识用围裙的侧摆搓揉了一下手心。她未曾来得及追究,却见楚纵掉头就朝自己的房间走。
“你干嘛去?站住!”兰女士重重跺脚,气的不轻。
楚纵不想和她再歪缠下去,“砰”一声,重重把门摔上了。
门外犹传来兰女士勃然大怒的叱骂:“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戴那玩意,听见没有?不然我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