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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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跟忽那仁回北绥?”明显喝醉了的人劈头便问了这么句话。
关瑶莫名其妙:“我几时说过这话?要跟回北绥我昨日就应他了。”
像没听懂关瑶的话似的,裴和渊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北绥与东罗相距太远了,不合适。”
关瑶朝他翻白眼:“殿下醉成这样,该回宫歇息。”
“孤不走。”裴和渊向前几步,逼视着关瑶道:“你说过的,不介意孤脾气差。”
关瑶撇了撇嘴:“我欢喜殿下时,自然不介意这些。可我如今对殿下已全无心思,我……”
“孤错了,别走。”
短促的五个字,有道歉,有挽留。
方才在亭中都觉得烫嘴的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说了出口,关瑶拎高了耳朵:“殿下方才说什么?”
裴和渊又闭紧了嘴巴。
关瑶便故意叹气:“想来是我一时幻听,高贵的太子殿下怎么会跟人道歉呢?玉蝉呢?殿下快些给了我然后回去吧,明日不是还要早朝?莫要在我这处浪费闲时了。”
裴和渊盯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莹润腻理,细白柔软。而藏在袖中的玉蝉似有千斤重,坠得他根本没有去拿的力气。
早便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防线断开,裴和渊捉住那讨要的手:“对不住,是孤错了……你别走……孤舍不得你离开。”
温柔小意没有,举止更与端庄不沾边,裴和渊不知自己到底撞的什么邪,竟然真的会对这人动心。
在旁人跟前的斩钉截铁此刻通通成了笑话。方才在亭中挡在歉字之前的,也无非便是耻于承认自己的心思。身为一国储君不应轻易屈节折腰,可原来对姑娘家承认自己的心意,也并没有那么的难以启齿。
这回关瑶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眼睛微潮,委屈地想要把手抽开:“可是殿下想毒死我!”
哭腔一出,表慕心迹后丁点残余的别扭也失了守,裴和渊更加用力握紧她,愣头磕脑地解释:“不是的,当真有毒的可能性极低。你应当知晓孤与太后并不对付,自然要提防她动手脚,是故每回她派人送来的东西,都会经东宫的人试过方可。但迄今为止,还不曾验出过……”
再怎么读史学典,却到底从未学过该如何逗姑娘欢心。裴和渊急出满额薄汗来:“是孤一时头脑发昏,孤委实不该那样做,孤……”
关瑶停了挣扎,还真就瞪着眼珠子看他搜肠刮肚,看他笨嘴拙舌,言匮语乏。
被她这般看戏似地盯着,裴和渊愈加难以招架。头回表慕便在心上人跟前露拙出丑,纵然为一国之储君,也是局促难堪到面上一片烧灼。
见裴和渊口舌打架,关瑶哼笑一声:“既知做错了事,殿下更要认罚才对。”
裴和渊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来?忙不迭点头应了。而便在下一息,关瑶反手抓住他,将他右臂的衣袖向上推,如小兽一般张口便怼了上去。
糯糯的白牙咬在臂上,令肌理发紧发疼。可这般的姿势却又不可避免地,让她那两瓣软唇也触在当中。
裴和渊连一声闷哼都不曾溢出,只是如木了似的,呆呆地看着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姑娘。
而关瑶直到牙齿都发了酸才作罢,她喘着气甫一抬头,便撞入郎君专注的眸中。
幽深浓沉,眸底蛰伏着星星点点的异样情愫。
空气中本就蠕动着暧昧的气息,裴和渊伸出手,去替她抚掉嘴角沾着的唇液。
情不自禁的体贴举动,更为此间暧昧添了把火。
一切的行动轨迹与接触都是水到渠成般的发展,偏生主动的人临到头又没话找话:“叫杳杳,是因为爱咬人?”
关瑶故意拍了拍被搡成一团的被褥:“殿下来,只因为东宫不够暖和,来这与我抢被子么?”
热切与理智在打架,裴和渊声音发紧:“你我尚未行礼,这般已是逾矩,孤……”
老古板。
关瑶在心里骂他一句后,抬起右手滑过他的下颌,再将其中一只指腹重重在那颌缘来回蹭动着,未几抬起身子附到他耳边缓缓说了句:“殿下可记得这个指头上……曾沾过什么好东西?”
不可说的场景,让裴和渊脑中无声炸开,再没有能分给绮念的半点理智。
仅需一个啄稳,酒气便被晕得没了边界,让人哪哪都失守。
……
青宵绰约,夜露凝得多了,便自叶尾滑落而下。
长夜将尽之时,外头开始下起雪来。雪声澌澌,落得满地寒酥。
一室的灼热收了场,关瑶昏昏欲睡。
裴和渊揽着她轻声道:“是孤逾矩了。孤明日便寻个人家让你认作养父母,再择日子去下礼……”
“殿下别忙了,我不在乎那些。”关瑶喃喃地说。
裴和渊微滞:“你不想要名分?”
“我只想要殿下好好的。”
是情话,亦是希翼,可于当下来说,听到某些人耳中却不是那么合理了。
情绪几度起伏,酒气仍挟制着心绪,裴和渊伸手拧着下巴将人扭正,眯起眼眸问:“你该不会是只贪恋孤的身子,得到孤了,便仍是想着要离开?”
为这孩子气的逼问,关瑶险些笑出声来。她当即抛了个媚眼过去,也不答话,由这人的思绪横冲直撞。
愣头青到底是愣头青,各种不得其法,她忍着痛还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又哪里来的脸居然觉得自己贪恋他的身子?
别扭的性子不会一夕之间改变,况也不知是否因着这晚的问未能讨到半句承诺的缘故,这日之后,裴和渊也并未立马便对关瑶多么和颜悦色,甚至还常被关瑶拿醉酒表慕之事取笑,而弄得气急败坏。
关瑶时常得意于魅力无极,裴和渊则懊恼自己定力松散,因而屡屡被她捉住大肆调笑,甚至嚣张到像要骑去他脖子上撒野。
二人之间小夫妻般的打闹有,被逗得发气爱搭不理也有。偶尔关瑶小闹脾气,裴和渊也会拉下脸来哄,或是一边嘴上要强一边手上服侍。
初时,他们像偷情的男女,后来裴和渊再不顾忌,哪怕关瑶不肯搬去东宫,他也会正大光明宿在她这处。来了心情亦会纵着她捉弄使唤,促狭心起同样拿话怼得她娇恼,再施施然离去,待回东宫理完政事回来哄。
哄的方式许多种,而将将开荤的人至爱的一种,便是身体力行了。
比如眼下,裴和渊前头还为了赔罪而屈尊降贵地捧着一双玉足描涂丹蔻,说不到几句又将人推倒胡来一番。
仍是雪晴天,乱琼碎玉在日阳下如素尘一般缓慢乱舞。
烧着地龙的寝殿内,关瑶正窝在裴和渊怀中,把玩着他的手。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指修长劲直。因着操琴习武的缘故,有些地方还生着薄薄的茧。
被那鬓发戳得颈窝子发痒,裴和渊便伸出闲手替她抚顺了些。中途想起些什么,他眉目微动,凑近问了句:“方才唤孤什么?”
“我哪有说话?”关瑶漫不经心地答着,又拿自己的手和他的对比了下,果然差得有些大。
正想伸回时,关瑶的手被大掌包住。
“你明明有唤孤,好几声。”尚在温存之中,刚自浪尖而下的男人眸光润泽乌黑,嗓音也低得让人耳廓发酥。
关瑶起了坏心,攀着郎君的脖子拉起长音唤道:“太——子——殿——下!”
“不是这句。”裴和渊笃定道。
关瑶颇为无赖:“就是这句。”
裴和渊捏了捏眉尖:“给孤生个孩子罢。”
“不生。”说起这个关瑶便是心梗。很难不想起这人换了另幅脸面后,便一心想要除掉自己腹中胎儿的事。
默默在心里发着闷气,关瑶问他:“殿下喜欢孩子?”
裴和渊想了想:“不算讨厌。”敏锐地察觉怀中人心情不甚开朗,他复又沉吟道:“若是你生的孩子,孤会喜欢。”
才怪,你会想方设法给我堕|胎。
关瑶如此腹诽着,仍是摇头拒绝了。
“孤是为了你好。”裴和渊开始循循善诱:“太医说了,待你生过孩子,那痛症……便可解了。”
待她生了孩子,再是不想要名分,为了孩子也得听他的安排。
关瑶蒙了下:“什么痛症?”
察觉到有手搭上自己小腹,关瑶凶巴巴地拍掉:“节制些,别乱摸!”
“多心了,孤并无旁的想法,”说着澄清的话,裴和渊的眸中却压着一抹轻佻:“忘了你上回来月事痛成何等模样了?孤给你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是为了你好。”
关瑶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还有这种说法?”
裴和渊面不改色地点头:“不是想生龙凤胎么?孤问过二姐了,裴氏近祖曾有过双胎的先例。你若怀上孤的孩子,倒还真有可能生出一对龙凤胎来。”
提起裴絮春,关瑶便想起某些事来。她试探着问裴和渊:“近来……罗夫人可有寻殿下?”
“孤还想问你。自打你入宫后,你同二姐可比孤还要亲密些。”裴和渊气定神闲地答,话中似有若无的醋意,也不知是放在哪个字上头。
关瑶失语片刻。
裴絮春确实和她意外投缘,倘若抛去那些她参与或没参与的过往来说,她也乐意和那样的女子相交为友。可事实是,若依着这个世界的原轨走,那么不知在哪一个明天,裴絮春便会连同常太后一道对付他们。
而在此之前,关瑶也不是没有试图提醒裴和渊,可先前这厮本就疑她是细作,加上他又是个极敏锐的人,怕是她提多几回更像挑拨离间或是教唆,反会一不小心令他的疑心加深。
再说二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又更是经常拌嘴,或说不到几句又被他压着为所欲为。
裴和渊此人,若是不板着脸故作高深的时候,便似那云中仙人摔进麦芽糖堆,学了一身黏人的本领。仿似那春天里的猫儿成了精怪,能整宿都在发|情。
静了会儿后,关瑶捡起滚到榻上前的话头问:“殿下给常九娘子指了婚,不怕太后发作么?”
裴和渊淡道:“是父皇指的,与孤无关。”
“陛下指的?”关瑶登时瞠大了眸。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身子都下意识地抬起了些,全然不察自己这姿势拱起了什么,引得裴和渊俯眼去看。
窗外的雪钻进被中,却不是寒酥,而如玉鸾。
态势凌历的喉结轻轻滑动,裴和渊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她在皇宫长大,父皇身为长辈,又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见她献媚,猜她是到了年纪渴嫁了,便善解人意地给她指了门婚。”
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关瑶飞了个眼儿过去:“我听说她是对着殿下搔首弄姿百般殷勤,怎么指婚的对象反成了旁的郎君?”
“唔……”裴和渊故作深沉地思索片刻,又轻飘飘地吐出句猜测:“许是父皇眼神不好,谁知道呢?”
“噗——”
吭哧一声,关瑶笑得把头抵在他肩上。这男人一本正经逗闷子的时候可真是太令人捧腹了。
裴和渊被她的笑染得耳廓发麻,正是心生绮念之际,忽又听关瑶敛起笑来问了句:“殿下……偶尔会想皇后娘娘么?”
眼皮垂落,眉心起了细微的褶。裴和渊缄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让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有多温热。
关瑶早知他可能不愿回答,可猛地受了下掐,仍是被这转移注意的把戏闹得佯怒道:“登徒子!就你有手是么?”
论起谁对谁的身体更熟悉这件事,显然是关瑶更胜一筹。
报复袭来,裴和渊眸色加深,有意将这理解为不知怠足的暗示。于是旦夕之间,郎君伸手一勾,壁带上的幔幕,便又被放了下来。
一切的嗔骂,都被封缄。
没羞没臊是关瑶自己总陈的词,于裴和渊来说,这个娇滴滴的女子予他欢\\|愉,可也给了他另一个心结。
“殿下有烦恼?”某日的朝会之后,席羽单脚支在东宫的坐椅上,拿露骨的目光问裴和渊:“方才殿下走神可不止一次了,岑统领两夫妇可总拿眼问我怎么回事来着?”
被这么一问,裴和渊干脆停下了手中的笔。
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但再是称孤道寡之辈,也有需要倾诉的时候。而对裴和渊来说,他唯能倾诉的,便只有眼前这么个发小了。
两人虽说没有一起光过屁股,可那也是曾经分享过一个地瓜一碗清汤的过命交情。听他取笑两句总好过看别人瞠目结舌,磕巴半天给建议还要看他脸色来,要好得多。
摒却心中的不自在,有挑有拣地,裴和渊将近日来的烦懑徐徐吐了出来。
受颜面作怪,嘴上再说那人不过是毫无名份的宫外女子,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想与她发生更多的关联。
越占有,越想进一步占有。自身体,到所有的一切。
在承认自己动心起意之前,他可以把她所有的言行都当作是浅显无用的撩拔伎俩,可撤下故作的挡束后再作回想,又觉得那些是令谁都把持不住的手段。她天生耀目哪哪都吸睛,极易惹人迷恋。
自打有了这样的意识后,甚至连宫里的侍卫多看她一眼,他都大为不悦。
且那种不悦并非单单是心理上的,若非理智足够,他冲动到想要杀掉为她的美貌与魅力而倾倒的人,更想要将她拘在身边,不教旁人觑去半眼。因此,他需要拿什么去困住她,去约束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但隐隐知晓这是不正常的,甚至分辨得出这念头已算得上偏执,可他就是难以控制。
初遇时,他因她贪恋自己的容貌而不屑。不久后,又因她对自己的脸着迷而不满。到眼下,这种不满已发展成了不安,且是时时刻刻侵扰着他的不安。
尤其那人视线虽总如泥胶一般黏在他身上,却又像是通过他在看别的人,更让他感觉到怀中或是身下的她,并非全心全意欢喜着自己。
他甚至会想,若自己不是什么太子,若这皇宫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那晚之后,她许便会将嘴一抹裙子一提,便把他抛到脑后,潇洒离去。
毕竟只是因着贪恋他的容貌才逗引求欢,这样浅显的感情势必不能长久。而不能长久这四字光是想一想,便令他难以忍受。
听罢裴和渊的话,席羽险些磕了下巴。
他神色微妙到有些古怪:“所以殿下的烦恼是……人家不肯给你名分?”
裴和渊阖起奏折,没有否认。
席羽的目光逐渐惊奇,未几拍着大腿狂笑到肚皮险些破开:“我说什么来着?玩脱了吧?殿下早晚有这一天哈哈哈哈!”
待他笑得差不多了,裴和渊才分来个余光:“孤说这些,是为了听你这般放肆?”
席羽哪里又琢磨得出什么所以然来?唯能共情的,便是不要名分睡了的姑娘,他也碰到一个。尤其对方还是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更让他感觉自己被嫖了一样。
拗着头搔了搔下巴,席羽好半晌才说道:“殿下要娶焦姑娘当太子妃?恐怕太后娘娘不会肯吧?眼下这种情形对焦姑娘来说,没有任何名分,才是最好的保护。否则怕是你这头要娶要纳她,那头太后娘娘就想法子要动她了。”
虽然没能说出关瑶不想要名分的原因,却指出了让裴和渊眼色黯下的痛处。
是了,他还未有足够的能力对抗那位祖母……
可若是……若是直接……
心头猝然一跳,裴和渊竭力压住胸腔中的鼓动。
不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血亲,他不该有那般激进的念头。
这场交谈后,裴和渊的烦恼,很快被他进一步印证。
上元佳节之夜,宴完群臣后他特意换了便服,“勉为其难”地带着不肯给他名分的女人出宫作耍,哪知陪着她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且笑闹半个晚上后,却在一间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楼之中,碰到个令他难以忽略的人。
那人眉目清落,举止温雅,仅仅自走道而过,便让不少闺秀妇人都羞红了脸,更让他身边的人僵在当场。
彼时那人也瞧见了她,且很明显,这二人是相识的。
裴和渊看得真切。那男子目光中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亦揉杂着不容错辨的情愫。
便在那男子喉间微动,启了唇像要唤她之时,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拉着他便走。
若用词准确些,应当是拉着他落荒而逃。
堂堂大虞太子,却在个戏楼内被自己的女人作贼一般扯走,如同偷情的男女见了正室,只能慌不择路地避开。
“为何要逃?与孤在一处,见不得光?”刚出戏楼不远,裴和渊便强硬地将关瑶拉住:“那人是谁?”
关瑶心头厉乱如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时碰到宋韫星。
关于上世的宋韫星,裴和渊只提到一回,就是她曾经跟着宋韫星离开过。而亦是那次离开,刺激得他身症再发,且应当比先前更为严重。
而当下听得裴和渊的问,关瑶下意识答了句:“我,我不认识。”
“既是不识,又为何要避?”裴和渊扣住她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是啊,为何要避呢?
关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
她不知自己上世为何会跟着宋韫星离开,可此时的她,已然知晓后果的她,肯定是怎么也不会再跟着走了。
说起来,方才还不定是个好机会,既能探一探宋韫星在大虞的原因,亦可作表态,掐断他不知因何而起的带领。
这么想着,关瑶立马为自己的失误而扼腕:“那咱们再回去,我给你们二人相互介绍一回?”
“你方才还说不认识他。”裴和渊迅速指出她的谎言,脸色犹如生铁般难看。
关瑶无奈,只得把二人的关系解释了下,再眨了眨眼真诚道:“我是怕你吃味才扯谎的,殿下莫要多想。”
“孤为何要多想?”裴和渊已懒得拆穿她是第几回露馅自己并未失忆。他露了个不温不火的笑,还松开扣住的手腕,刻意与她保持几步距离:“要怎样你随意便是。遇得旧友,不打个招呼怎么成?去罢,莫要让人觉得奇怪,与你旧友多叙几日旧,几时想回宫了,再差人去与孤说罢。”
好一通阴阳怪气及故作的轻描淡写,关瑶是傻了才会察觉不出这人生了气。她快跑几步追上转身便离开的人,伸出两臂箍住那劲腰,又将脸贴在他后背:“殿下怎么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在这大街上,若我被人拐害了怎么办?”
裴和渊不为所动:“放手。”
关瑶肯放手才有鬼。她力气虽及不上裴和渊,胜在不要脸面。见裴和渊来解她的手,便干脆整个人向上爬,两臂缠上脖颈,双腿盘在他腰间耍赖道:“不松,你休想撇下我!”
上元灯会街心市井尽是人众,二人当街的肢体缠斗立马引来不少人侧目,直令裴和渊狼狈不已。纠纠扭扭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裴和渊只得反手将人捞回身前往怀里一摁,快步上了马车,阻断旁人各色目光。
一见马车,关瑶便嘻嘻哈哈地去掰他的脸:“殿下笑一笑嘛,我真与他没有私情,只是东家与戏班主的交情罢了。你要不信,我当他的面给你解释一回也成。”
“不必了,孤不想同个戏子有何接触。”裴和渊淡下眉目,以挑剔的言语阻断关瑶的蛮缠,也端起架子来,刻意拂掉那戏子在脑海中的面容。
他是信她的,他也乐意信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与那戏子当真有何等暧昧的过去,他堂堂一国储君,怎会连个戏子都竞争不过?
便是这般,裴和渊在关瑶的歪说之下把自己给哄好了,并与自己定下严令,不许再想那戏子。且他不仅自己不问,还不允关瑶提,不然动辄板起脸来伺候,叫她尝一尝人脸造出的气噎北风。
如果说上元之前的裴和渊已然是头开过荤的饿狼,那上元之后的太子殿下,便真真成了头不知节制的贪狼。
像是刻意修炼过似的,他简直是花样百出,那股狠劲与其说是取悦关瑶,不如说是想在床笫之间征服她。若非她私下弄来些避孕之物,恐怕与上世一般,没多久就揣上了他的种。
这日,在离上朝仅剩不到两个时辰之际,帐子里才消停下来。而关瑶好像才眯了个困,壁漏已差不多到了裴和渊该起床的时辰。
冬日夜长,这会儿外头还是黑漆漆的。烛光印着的半明半昧间,关瑶趴在男人胸前,半掀着眼皮打量起这头沉睡中的狼。
霎霎的睫,直挺的鼻,有力的腰,强健的腿。
简单好懂的一堆词在脑中浮来浮去,最终总结出四个字:男色误人。
“做什么?一大早就对着孤流口水,昨夜还没闹够?”眸子挑开,郎君淡淡瞥来。
“殿下是不是吃什么药了?”关瑶的声音都是虚的,却还是坚持提醒他:“壮\\阳之药虽有利,却着实伤身,殿下还是早日停了吧。”
裴和渊盯她两息,又意味不明地说道:“你兴许不知,孤辍朝一日这大虞也不会立马消失。”
“……”关瑶立马撤离他,翻了个眠道:“殿下好睡。”
裴和渊溢了声冷笑。
说了好睡示弱逃过一劫,可关瑶睡醒后,真正的劫,却不打招呼地来了。
关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千提防万提防,裴絮春却在悄无声息之间黑了心肠。
接近午时,关瑶寝殿的门被人大力踹开。
常太后身边的嬷嬷亲自来捉,关瑶所住的涌金宫无人敢拦。不过一刻钟,仅着寝衣的关瑶便被人强行带走了。
东宫那头,没有声息。
原是裴絮春突然腹痛且现了流产的征兆,消息传到东宫,裴和渊带着太医急急忙忙赶去了罗府。
眼下冰天雪地,关瑶冻得打颤。在被带入地牢之前,她挣扎着喊出话,道是要见常太后。
过了会儿,在被粗鲁地搡在地上时,关瑶半边脸都蹭满了雪渣,凉到透心。
殿檐之下,披着鹤氅的老妇人声音轻慢:“哀家给你两条活路的路,要么你供出东罗派你当细作的原因以及东罗的秘事,要么,你说服太子娶了邱小娘子,且今后为哀家所用。”
这哪里真是在给关瑶活路?明明是在拿她撒气罢了。
莫说她并非东罗细作,就算随便捏了个原因说了东罗莫须有的秘事,常太后也不会放过她。而后头那个说娶和所用,又何尝有半个字可信?
裴和渊娶谁哪里是她能说服得了的?而眼下她已落在这老妇手中,当真瞧得上她想拢她为棋子,喂两颗毒药吊着便是,何用这般大费周章。
常太后非要设戏动她,便还是要联合裴絮春那处,存心给裴和渊一个大教训,下下裴和渊不服管的锐气。
关瑶呜呜叫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常太后以为是要求饶,她固然不会放了关瑶,可身居高位大权独揽的专断之人,极度的倨傲之下往往有不同常人的态变心理。如常太后,便惯爱将垂死挣扎当作悦耳妙音,更乐得欣赏阶下之人为了活命的百般哀求。
于是在常太后的吩咐下,关瑶口中的棉巾被人取了出来。
“说吧,既能哄得太子神魂颠倒,今儿便让哀家听听你这张嘴到底有多厉害,能否指黑为白让哀家放了你。”常太后姿态松散,面色寡淡睇来,仿佛关瑶在她眼中已为死物。
关瑶伏在地上重重咳了几下,才抬起呛出泪意的眼看向常太后:“何罪之有何患无辞?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想与太后娘娘聊几句罢了。”
“与哀家聊几句?”光是复述,都足以令常太后哂笑不已。她挑着眸子打量着雪地里狼狈的关瑶:“那便说说看,想与哀家聊些什么?”
“比如聊一聊,太后娘娘在朝在野的名声?”
常太后眸光一动,施压感骤至:“你说什么?”
关瑶挪了挪僵麻的腿,喘定道:“不管小女是否大虞人,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日,对太后娘娘的行径也有所耳闻。太后娘娘不想从我嘴里听些实话么?”
一个将死之人,开口并非狡辩求饶,而是莫名其妙说出这样的话。
常太后缓缓坐直身子,无意识地捻着手中佛珠,半晌板着声音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那哀家便洗耳恭听了。”
关瑶朝她露了个微笑,缓缓道:“为了党同伐异,太后擢用酷史滥杀无辜,还要将那些罪过通通推到陛下身上去。无德应当退位让贤,太后娘娘是治国还是误国,心有明镜之人自然知晓。”
“昔日大虞之强盛,便是连大琮都畏惧三分。可打从您开始揽政自专,大虞便日益低迷,甚至连以前俯首称臣的小胡国都敢挑衅一二。”
不惧常太后目光突刺,关瑶继续道:“听闻去年西钊进攻大虞边境,您的兄长虽领强兵却连败几战。而本可换能将领而再战,您却仍要应了那些折脊梁骨的要求去与人讲和。堂堂中原大国反要对昔日臣国“纳贡”,岂不怡笑天下?若非太子殿下冒险亲征且大败西钊,今年陛下的寿筵,恐怕只是大虞人自娱自乐吧?更莫提旁的小国会否蠢蠢欲动了。”
常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听来的却是比谩骂还要刺耳的声声指摘。她满脸阴气地盯着关瑶,已然气得指尖发麻。可待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关瑶却不给她打断的机会:“还有,先皇后是如何死的,陛下又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的?太后娘娘当真不清楚么?”
“你这胆子真是泼了天的大。”常太后眼中浮起丝丝寒意。
关瑶口吻冷静:“若非太后娘娘有意陷害,陛下怎会误会先皇后与宫卫有私?又怎会为了报复先皇后而与人淫/|乱,还恰好被先皇后撞见?”
“是不是诧异我为何知晓这么多?因为人在做而天在看,太后娘娘如此不积善德,无有阳报,必有阴遣。”最后几句话,关瑶将字腔咬得格外重:“我还知晓太后娘娘你……命不久矣。”
“大胆细作!”常太后绷不住了,立时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把她押去地牢严刑严审!”
严刑严审四个字,自然包含了许多不可说的含意。旁人皆知这美人儿今日定要毙命于地牢之中,虽再唏嘘,却还是上手去押。
岂料刚接近过去,关瑶的袖中便溜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再被她使力一脚踩碎,呛目刺鼻的浓烟便迅速挥发开来,激得人四下逃开。
便在这当口,关瑶挣开左右,迅速朝另个方向逃蹿而去。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个个目刺鼻掩,待回过神来,关瑶已跑得只见个背影。
她之所以要求见常太后一面,本来也是故意想拖延些时辰罢了。原先买通的宫人应当已将消息给递了出去,只不晓得离裴和渊赶回来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