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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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是气上心头?关瑶又岂会犯怵?
是以,她仍用那幅舒眉软眼的模样重述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污浊之气冲入脑中,裴和渊的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他双眉紧凑着,眼中是一寸寸的,逐渐扭曲的癫狂:“你想与谁生?是险些娶了你的秦扶泽,还是那个戏班子的班主?”
“你胡说什么?”错愕过后,泼天的火气直冲脑门。
若在平时被他这样盯着,关瑶可能头皮发麻,可现在她也正在气头上,心里的火恨不得把这厮给烧成块炭,又哪里管他森人不森人。
关瑶骤然抬眼道:“秦扶泽都是已成家的人了,我与宋班主也是清清白白的,你提他们做什么?”
“是么?”裴和渊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嘴,上前一步,依旧语调冷然道:“不管是谁,在你接近他们之前,我都能让他们变作死人。”
停顿半息,裴和渊倏地扯着唇角笑了笑:“娘子心地善良,既是不想害人,便莫要起这等心思。”
笑声如薄刃,刮擦过关瑶的耳廓,激得她心中瓦凉。
“夫君,你,你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怎么会……”
见关瑶眼角涌起弱雾,裴和渊眸中的阴毒狠戾隐去,眸子一霎平静。他淡道:“娘子莫要惹我,咱们两相无事,不好么?”
“是我惹了夫君么?明明是夫君太过专横,你我是夫妻,子嗣这等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上一句呢?”关瑶脑子乱哄哄的,整个惊疑不定。
见关瑶面色发白,嗓音发颤,道是自己实在吓着了她,裴和渊便彻底缓和态度,方才像要吞人骨髓般的阴晦之态已然消失无踪。
他喉间轻滑着:“是为夫错了。”
话毕,裴和渊展臂想去抱关瑶,关瑶却向后一步,明显拒绝。
二人间,又成个僵持之势。
裴和渊不知自己这般阴晴不定更加惹人愣愣怔怔,只听关瑶问他:“夫君认错向来是快的,正不正经的错都可往身上揽,想是说得太顺当了吧?”她桃腮含怒:“我且问夫君,你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
裴和渊深眸轻垂。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耳畔,关瑶提醒他:“夫妻间有事不该有商有量的么?尤其是子嗣这等大事。”
气氛微滞,裴和渊沉默不语。
关瑶攥着袖摆,语气艰难道:“我想不出夫君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夫君可否与我说一说?”
裴和渊嗓音压抑:“生孩子……太痛,我怕你承受不来。”
这说不过去的,听着便十足敷衍的理由如何能让关瑶信服?
她气急反笑:“即便是这个原因,与我说不得一句?夫君是把我当什么无足轻重的人,还是你自己在默默决定所有事?这是随便几句话便能盖过去的事么?”越说越是气冲额心,关瑶咬着牙问:“还是我在夫君眼中,便是随随便便能敷衍得了的人?”
关瑶一口气梗在心头恼火怫郁,裴和渊何尝不是把个嘴唇抿得发白。
因为个孩子的事,与他闹成这般。
裴和渊抬眸直视关瑶,语气寒津津的:“就我与娘子,不好么?为何要多一个人?”
“可,可多出来的,是咱们的孩子啊?”关瑶眼含重惑,脑子里一百个不解。
“我不想要。”裴和渊固执道:“我不愿让任何人打扰我与娘子的独处,孩子也不行。”
关瑶滞了一息。她神情怔忪着,心里开始发沉:“夫君,你觉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正常?”
“不觉得。”裴和渊答得极快,明显是不用经过思考,便能复她的话。
而便是这般,更让人心思杂乱,脑子嗡嗡作响。
百般情绪冲击过后,是涌上四肢与心肺的疲乏。
关瑶抚着心口,长长缓了一口气道:“我累了,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去书房睡。”
“一起睡。”裴和渊不肯动。
“我们在吵架!”关瑶美眸怒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裴和渊不以为杵道:“一起睡,我不碰你就是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
关瑶气得浑身哆嗦,索性转身向外道:“好!那我去书房睡!”
有人大步上前,自身后揽了她的腰道:“我说了,一起睡。”
不论如何挣扎,关瑶最终还是被带回了榻上。
只她心头堵着气,怎么也不愿让裴和渊替她脱衣除袜。裴和渊倒也不勉强,似乎只要不和她分室而居,他便愿纵着她。
帐子掩下,夫妇二人各盖一被,这些时日的缱绻与缠绵,变作各自平静的呼吸。
关瑶将自己掩于被盖之下,背向裴和渊而眠,心中再度乱愁如织。
她的夫君,她好好的夫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即使是背向而眠,关瑶也能感受到热炙的双目黏在自己身上,若她此时翻身,必然会对上那双乌灼灼黑泠泠的眼眸。
比先前还要阴晴不定的夫君,使她好似落入个无形的牢笼。
被这般强烈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占有欲包围着,关瑶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胸闷,感觉到难以喘息。
关瑶攥住被角,在天人交战之中,渐渐阖上双目。
直到她呼吸变得均匀了,裴和渊伸手在枕上拾起她小撮头发,凑过去闻了闻后,再放在掌心,也闭了眼开始发梦。
梦中,一双男女相携而立。那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便是有孕在身。
女子挽着那男子的手,与那男子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大抵在猜孩子是男是女该取什么名这样的话。
男子心不在焉地搭着腔,偶尔看看女子的小腹,不自觉拧紧眉。
彼时在二人身后的房室之中,不断传来分娩的痛呼声。自日暮到晨光,再到斜阳染地之际,里头的婴孩才呱呱坠地。
婴孩被抱出来,女子雀跃地上前接过手,还教那只会闭着眼瞎叫唤的婴孩唤男子作舅父。而男子,却看着地上未来得及清理的血水,眸中逐渐深沉起来。
场景一转,似乎是平静的用膳时辰。
女子用着膳,伸手端起桌上一碗汤羹,下勺子舀了正要往嘴里送时,那碗突然被什么击中,“砰”地翻摔到地上。
汤羹泼了一地,碎瓷之中,本是言笑晏晏的女子陡然起了身,颤着嗓质问男子为何要给自己下药。还道虎毒尚不食子,而他怎么疯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男子垂着头,做了何等反应裴和渊并不知,盖因那场景,生生再转了一回。
冷雾凝结,入目一片白霭霭的空间。
仿佛置身雪地冰天,呵出的气也是白的。裴和渊的眉睫之上已结了层薄薄的霜,寒意侵入肌骨,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便在他无力地耷拉下眉目,胸腔已开始有麻痹之感时,身上骤然一暖,四肢骇骨又开始有了气力。
原来人在濒死之时,是会觉得暖的。
神智逐渐恢复,蜷着的手脚开始重新伸展,裴和渊缓缓睁开双眼。
曦光已至,榻上只余他一人,原本背向而躺的小女人已不知去向。
眼中霎时浮起丝丝冷意,裴和渊十指收紧正想翻身起床时,忽闻得隔间有人在说话。
凝神一听,原是关瑶的贴身丫鬟在小声问闹了什么别扭。
关瑶哼哼两句,说哪里敢跟里头那位唯我独尊的大爷闹别扭。
阴阳怪气,极为不满。
原是破天荒起了个早,还积着忿气在与丫鬟指摘他。
眉目松和下来,裴和渊看了看悉数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唇角掠起弯弯的弧度来。
当真生气了么?
无妨,只要人还在他身边,怎样撒气,他都甘愿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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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二人这别扭一生,便近一旬。
女人闹起脾气来,是了不得的。
这一旬中,关瑶虽每日里与裴和渊同吃同睡,但嘴就跟悍住了似的,从不与他说话。
就算在榻上不小心触碰到手脚,她也要立马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整个身子贴到墙根,才堪堪表达自己的抗拒。
对于喜欢在榻上打滚的关瑶来说,总在一侧的安分睡姿显然让她极不得劲。可她生怕自己睡着了又不小心挨碰甚至扒到裴和渊身上,只能拼命控制自己不能睡太早更不能睡太熟。
这般下去肯定是睡不好的,偶尔半夜时分关瑶想偷偷转个眠,却回头便能对上裴和渊睁着的透亮双目,吓得她浑身起鸡皮。
缺觉的人做什么都不精神,关瑶只能趁裴和渊不在时,白日里偷偷补眠,一个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好不快活。
这日的静夜,裴絮春的院子中,忽有了大动静。
原是夜半偷偷去探视的席羽,撞上另一个偷摸去看的小贼。
那贼,便是久不露面的孟澈升。
据照顾的小丫鬟所说,裴絮春当时呼吸剧烈起伏,疯了似的抓着手边的东西掷向孟澈升,尖叫着让他滚。
最终孟澈升被裴絮春拿瓷杯砸了个头破血流不说,又被席羽追出去打了一顿,想来身上负的伤该是要休养好一阵子了。
而孟澈升来这一遭后,裴絮春开始发起连绵不断的低烧来,间或说些不明不白的梦呓,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如此一来,关瑶心里对于裴絮春的疑惑又是雪球般滚得忒大,然纵有天大的疑问,碍于还在与裴和渊生着气,也只能自己憋闷着不去想。
虽在单方的冷战中,却也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宫宴。
宫宴前一晚,靖王府某处偏院。
烛火闪烁不定,贺荣隽正低声道:“这消息是自丁公公那处听来的,丁公公服侍那老东西多年,当时让那老东西召尊夫人入宫为妃,便是他的主意。他可看得真切,那老东西对尊夫人,很是欢喜。”
气氛稍默。
片刻后,对侧的裴和渊问道:“贺世子的意思是,让裴某献妻予陛下?”
贺荣隽虚咳了两嗓,肃颜道:“衍思放心,不会真让那老东西碰着尊夫人的。不过是借这事,让关贵妃能看清那老东西真面目,方便被咱们收为已用罢了。”
“贺世子计无遗策,除了照办,裴某想不出旁的话来。况且……为了大业小做牺牲,有何不可?”裴和渊嗓音慵懒温吞,面上不见半分波动,像极了卖妻求荣的伪君子。
那日子时,裴和渊才回到临昌伯府。
关瑶白日里睡饱了,这会儿正精神地盯着帐子发呆。
息烛松帐后,在榻上躺下的裴和渊忽问了句:“明日的寿宴,娘子要去么?”
这便是没话找话了,宫宴是关瑶和姐姐外甥女相聚的好机会,她自然是会去的。
这人憋了这么些日子,开腔不与她说二人间的矛盾,明显是没有反省,还不觉自己有错。
关瑶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裴和渊兀自道:“娘子带上喜彤罢,听说她会些手脚功夫。宫宴人多且杂,有备无患。”
这句后,关瑶竖起耳朵在等着后面的。可等了好片刻,却仍是没听到他说别的什么话。
再摒了息,却听得身后人呼吸绵长,竟是已睡了过去。
气塞喉头,关瑶猛地将被盖拉过头顶,索性把自己给闷了起来。
侧身躺着的裴和渊见了,眸中盛起星点笑意。
过了明晚,这大琮,便该开始翻天了。
替那愚忠之人把仇给报了后,他就该带着他的小娇娇回大虞一段时日了。
这大琮这顺安,随处都是她熟悉的人,就算是裴胥弘那几岁大的儿子,也能分去她半日的注意。
待到了大虞后,他才是她最为甚至唯一熟悉的人。
她的眼里,只能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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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子寿辰。
顺安满城华灯高悬,朝野欢娱。
宰臣使节唱喏祝颂,坊司诸戏敬呈。
宝榭层楼之间,随处可穿流不息的宫侍,手托金碟之上,奇石珍宝令人眼生重晕。
这会儿,翠园的一座望亭之中,两名男子长久立着。
稍后一步的,是王府长史江丘安,而在他身旁的,则便是当朝靖王爷。
观着各处欢情洋溢的盛景,江丘安哂了句:“近些年来,陛下这寿宴可见是越发气派了。臣犹记得当初,即便是大虞日渐颓唐,陛下也是克勤克俭,从不铺张奢费。而今去看,也不知这当中的内情,是否因着陛下那时将将即位?”
俭素的帝王变作奢糜,并非一朝一夕的改变,而这当中的变,并不难窥见。
江丘安的话自然是阴阳怪气的,可他先前那高大肃穆的身影,却只迎着亭间清风沉默地站立着,久无言语。
江丘安心间着实不忿,不禁再度开口道:“若是先帝还在……”
一声轻叹响起,靖王微微侧了侧身:“本王当初不过是趁大虞内乱,侥幸胜了几仗罢了。况那时大琮局势已稳,而比起治国理政,本王自认比不上皇兄,父皇那般安排,也是于情合理的。”
话音落下,闻得有嬉闹声传来。二人俱是耳力不俗的武将,自然立时便将目光投了过去。
园外不远处,一群华裳女子相携经过,想是入宫参宴的,世家大臣的女眷。
而当中那身姿轻曼,与人有说有笑的,正是关家小女儿,亦是现下临安伯府的三少夫人,关瑶。
行走间,关瑶正自丫鬟手中接了些小物件分给几名贵女,偶尔凑近笑眯眯与人答几句话,像极了向客兜售珍玩的商铺侍者。
江丘安叹了句:“行止与性子都这般随性欢朗,怪道都说伯府这位三少夫人与贵、与那位贵人极为相像。”
靖王却是摇了摇头:“不像,瑧儿她……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不知前情的人听来,这话中的落寞与眷恋也不难分辨,更何况是江丘安这样鲜知内情的。
联起适才的话头,江丘安恨恨不已:“王爷莫要怪老臣僭越。夺您大位,又夺您所爱。这哪桩哪件,陛下都对您不住!”
“好了,休要再提。前者不过道听途说之言罢了,至于瑧儿……总是本王自己的错。”话至最后,靖王语带冷涩,背影亦是透着几分伶仃萧索的滋味。
另厢,到了岔路,关瑶与旁的贵女分道而行,去了嘉玉宫。
嘉玉宫中,关瑶与姐姐关贵妃喋喋不休地叙着旧,又把上回在寺庙求来的观音赐子符递送给贵妃。
贵妃笑着收了,也免不得笑睨关瑶小腹一眼:“听闻瑶儿与妹婿感情好得让人羡妒,不知这肚子可有动静?阿姐可记得你最爱小娃娃了。”
提起这事,关瑶便耷下了脸,含糊道:“没,还没。”
“无妨,这也是急不来的事,你们小夫妻感情好,早晚会有的。”看出她的失落,关贵妃安慰了一番,复又问道:“听说外祖母想见妹婿一趟,特意写了信让你带着妹婿回青吴,你可有妹婿说过了?打算几回时?”
“谁要带他啊……”关瑶极小声咕哝了一句。
她声音低得跟自言自语似的,关贵妃一时没听轻,便问了句:“瑶儿方才说什么?”
关瑶低头抠着桌面,在心中反复打了几遍腹稿,鼓起勇气嗫嚅道:“阿姐,我想跟夫君和……”
才开了个头,便闻得外间“咣啷”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接着,便是一通混乱吵嚷的人声。
贵妃秀眉微蹙,扬声问了句:“外头怎么回事?”
梨音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贵妃娘娘!出事了!”
见她面色煞白,贵妃秀眉微蹙:“慌个什么劲?有话慢慢说。”
梨音仍是急声:“适才听人来报,道是赤源使臣说要求娶七公主,给他们的王当王妃!”
“什么?”贵妃一惊,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外头贺淳灵清晰的一声:“都让开!”
“公主殿下,不可!”宫人的阻拦连声响起。
待贵妃与关瑶赶到外间,便见贺淳灵正奋力挣开死命拦着的宫人,手中高高地举着把皮鞭怒道:“让开!看我不去抽他个青红蓝紫,让他乖乖滚出我大琮!”
“赤源不过一弹丸小国,哪来的底气求娶本公主?还要让本公主给他们那鹤发鸡皮的王当王妃?做什么白日大梦!本公主定要去掰开他们的嘴瞧瞧,看是不是喉咙里也长了个胆!”
“灵儿!”贵妃开口唤住贺淳灵:“冷静些,莫要胡闹!”
“母妃!小姨!”贺淳灵转了头来,燃火的双目中又是气忿又是委屈:“我被人欺负了,我要去向父皇告状!”
“状”字的音还没落,自石道跑来个小黄门,连声报道:“无事了无事了,靖王爷赶到,把那使臣狠狠喝斥了一顿,那人便没敢吱声了!”
事情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
被关贵妃勒令收走鞭子,贺淳灵悻悻道:“什么嘛?任由他放这样的厥词也不立时撵出宫去,父皇莫不是多饮了几杯?哼!还是五叔最好了!”
“好了。休要胡绉。”关贵妃难得斥了贺淳灵一句。
贺淳灵撅了撅嘴,待想说些什么,却发错了关贵妃面色白得有些异怪,便问了声:“母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叮”的一声,是关瑶指际打滑,杯盖落下的动作重了些,吸引了贺淳灵的注意。
“呀!想来是手霜抹太多了。”
‘心有余悸’地放回杯盏,关瑶打断贺淳灵的话。
不久,又有旁的贵女特意结伴来求见。等这般一来二去的寒暄结束得差不多,夜宴,也便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