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脸掩在柱子一侧,心里惶惶然,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底气。
这是一处偏僻的院子,院中错落着山石,几朵睡莲团于假山下的小池子里,草木葳蕤,雨水沿着檐角滑落,滴滴答答打在栏杆上。
夜色迷蒙,廊下四处无灯,黑漆漆的,滴答声尤为清晰,一下接一下,节奏极快,一如此刻她惊慌的心跳。
她仓猝奔走,下意识便来了这样偏僻之地,仿佛只有在暗无人烟的地方,方能遮住她的狼狈。
从光芒处骤入这暗院,慕月笙的视线一时还没适应,半晌他才瞧清她孤瘦的身影,羸弱不堪,竭力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生怕他瞧见。
他心头滚过一丝绞痛,默了半晌,哑声问道,
“夫人,你可有小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崔沁愣住。
他怎么问这个?
她羞于瞧他,白皙的手指深深嵌入柱子,纤瘦的胳膊缓缓朝自己这一侧挪,最后全部藏于柱后,默了半晌,她低声答道,
“我父亲出生在沅江边,他怀念故土,给我取了小名,叫沅沅。”
慕月笙颔首,缓缓吁了一口气,软声道,
“沅沅,我想同你说几句话,你且耐心听我,可好?”
崔沁将脸贴在柱子上,冰凉凉的,沾湿的水气黏在她滑嫩的肌肤上,不知何时与泪水交合,缓缓滑下。
她没有吭声。
白色的裙角被风吹打着贴在栏杆上,湿了大半。
慕月笙凝眉,望着她的侧影,缓缓说道,
“沅沅,我年少跟从我父亲游历四海,视天下苍生为己任,多少有几分意气风发,于儿女私情并不上心,哪怕是当初与裴音,我们以师兄们相称,也并无私情,世人常说我冷血,我也不辩驳,裴家子嗣众多,我非长子,无需继承家业,自有几分不羁之气。”
“后来我中了状元,也是一心系于朝堂,在我心里,家国天下永远比儿女情长要重要的多。”
他清雅的声音如珠玉坠地,伴随着风雨渐渐让人出神。
崔沁没料到慕月笙跟她说起这些,她扶着栏杆,让衣摆退开了些。
慕月笙上前,将那沾湿了的衣摆给拧了拧。
崔沁红着脸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灼热的视线,看向另一侧廊下。
慕月笙靠在柱子上注视着她,继续道,
“裴音十六岁后,病情加重,所费之药都极为贵重,她继母嫌她是病秧子,不欲费心,时不时断那贵重之药,只以普通药物吊着她的命,我虽有本事,却终究隔着内帷,不好处处帮衬,最终我决心将她娶过门来照料,虽然她过门只一年就去了,可到底过得衣食无忧,临终那一日还留下了一篇策论,她的才华当真世所罕见。”
“裴音故去三年,我母亲便整日唠叨,将我的婚事提上日程,我不瞒你,最初我确实极为反感。”说到这里,慕月笙呼吸微凝,沉沉的嗓音如击石,
夜色里,崔沁白皙的面庞薄如纸,她低垂着眸,指尖绞着雪白的绢帕,一根白玉簪子松松挽着她的发髻,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慕月笙凝望她的容颜,再道,
“我不但有高居庙堂端委朝政之心,也有效仿谢安出将入相之愿,如今蒙古环伺,虎视眈眈,若是边境有失,我少不得要出征,我一在刀尖上饮血的人,何故去娶妻生子,平白连累人家姑娘。”
“你别这么说.....”崔沁终于肯抬眸,眼角泪花闪闪,听了他这般置生死于不顾,她心中难过。
她何尝不知他胸有丘壑,眼界格局不一般,不是她这等内帷女子所能畅想。
她也大致了解慕月笙为何同她说这些,便是想将他心路历程悉数告诉她,与她剖心置腹。
慕月笙见她终肯搭理她,心中一松,缓步上前,试图去拉她的手,崔沁到底面儿薄,往后一退,将双手枕在身后靠在了墙壁,再次避开了他。
慕月笙失笑,继续道,
“只是后来我思忖,我一日不成婚,我母亲一日不得安宁,她这辈子顺风顺水,也就在我身上受了气,我到底年纪大了些,不似年轻时那般意气用事,便想娶了妻生了子,转身时,有人朝我微笑,有人与我道别,还有人等我回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刚刚我那般与母亲说,一半是真,一半是气话,我若真不想娶亲,谁又奈何得了我。”
这话崔沁倒是信,心中的不快已然去了大半,只是到底还有些膈应,她鼓着腮帮子,垂下眸依然不瞧他,一双眸子骨碌碌的,总算有了生气。
慕月笙神色宁和,凝望她如画的眉眼,轻声低喃,
“洞房之夜遇见你,我确实有些迟疑,只是我既娶了你,到底该担起责任,再后来,你这般好,处处照料着我,无论模样,性情抑或才华,皆是旁人难以企及,我便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的。”
崔沁听到最后一句话,讷讷抬眸,“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
他伸手轻轻将她的手臂拉出来,缓缓将那柔荑给握在掌心,该是沾了湿气,她的手有些发凉,他揉搓着,试图将之搓热。
崔沁面庞有些发热,几次欲挣脱,慕月笙握得紧,怎么都不肯放手。
“好了,天凉,你又沾了些雨气,咱们先回去,你有话回头再问我便是。”
他清湛的眸眼里漾着水光,还有她明艳的脸。
慕月笙拉着她往回走。
到了荣恩堂,云碧瞧见他们二人相携而归,悬着的心算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