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毛骨悚然,更没有人惊惧。
一个都没有!
就连负责运输粮食的民女,此刻也是饱含热泪,她在夜晚林间遇到一条蛇都会做半旬噩梦,可目睹传说中的鬼魂,情绪却只有激昂振奋。
用一生拼命保护中原苍生的人,怎么会害怕他,又怎么能恐惧他?
他就算躺在巴掌大的骨灰盒里,他就算化作择人而噬的厉鬼,也永远是华夏民族的擎天巨擘!
几乎窒息的安静里,城头上响起迟来六十四年的复命。
顾长安环顾乌泱泱的百万雄师,迎着风雪铿锵有力道:
“安西军第八团全体报到。”
“不辱使命,寸土未丢。”
就像在寂静的夜里无意中碰响了一根低音琴弦。
琴声如飞瀑激流、如咆孝兽嚎,如暴风骤雨惊涛骇浪!
无论是将卒还是修行者,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都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
沉默是有力量的,中原雄师一言不发,他们要用沉默表达一种滔天力量。
可摧天地撼乾坤,可震荡寰宇气冲霄!
当鬼魂坚守疆土,当那句话传遍四方,已经超越了任何精神鼓舞,是世间最无与伦比的感动!
所有人都压抑着,女帝颤抖着黛眉,眉间有迟疑,可是目光始终不敢和顾长安相碰,无边的痛苦让她喘不过气。
许久许久。
女帝终于鼓舞勇气,她清楚看到黑雾里干净俊秀的脸庞,看到经历一生磨难依旧清澈的笑脸。
“我代苍生黎庶说一声……”
李挽沉默很久,哽咽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
女帝的哭腔跟随着萧瑟风雪飘荡,在寂静如死的城外,彻底感染百万将卒。
“戍边卫敌,使命所在,谈何辛苦。”顾长安其实没有表情,可他仍知道自己此时很恍忽很痛苦,像离家的孩子找了很久终于找到真正的家。
“只是……只是这一路确实很难熬。”
无数将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低头咬着牙关啜泣。
受过无数伤,流过无数血,一个人度过孤独的日夜,一个人面对声势浩大的蛮狗,一个人在黑暗里彷徨。
他们的七岁是无忧无虑,他的七岁是持剑杀敌。
责任使命将他从人变成疯子,又从疯子变成鬼。
那么多想到就绝望流泪的苦难,他说出来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
难熬。
“对不起,是我害死你。”徐霆眼窝闪烁泪花,声音微微颤栗。
顾长安感受着中原军势,看着一个个为民族存亡而奋不顾身的年轻人,他的情绪逐渐复杂。
“死不足惜,惟愿中原驱逐蛮夷,重铸民族荣光。”
“我祈盼着你们会过来骄傲地告诉我——今日盛世,如你所愿。”
“明知不可能,也会有那么一丝希冀。”
略默,随后用一种让人宽心的声音笑着说:
“不必愧疚,倘若当时意识清醒,我同样会杀向蛮夷大后方。”
“倘若带着记忆回到六十四年前,安西军第八团还是会踏入西域为中原戍边。”
“这是我们的责任,从来没有过后悔。”
说完也意识到自己的阴气疯狂蔓延,便轻声道:
“进城吧。”
魂影消失在城头,可百万将卒依旧站立原地,内心掀起剧烈的震荡,久久无法平复。
在他们的想象里,顾长安应该是世间最骄傲的人物,是锋芒毕露,是煌煌如大日般耀眼。
可他说话很普通,就像身边无数个朋友一样,越是这种故作平凡,却带来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他只是不想我们有负担,不想我们有罪恶感,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中原盛世。
夜色已经很深了,队伍开始慢慢进城,每个人都是紧绷着脸庞,可内心深处分明爆出高亢的吼叫。
当鬼魂矗立城头的那一刻,他们已经相信自己传承几千年的民族究竟拥有何等顽强的意志力!
他们更相信无论多么崩溃的境地,也动摇不了民族崛起的信仰!
明知是死路,死不旋踵!
!
……
城堡顶层。
螺旋阶梯悬浮着一道模湖的光幕,内里隐隐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光幕分割成几块,其中一块光幕传来古钟震鸣般的巨响。
每响一次,女王拓拔天下的脸上就增添一分狰狞,暴怒的太阳穴跳动着,童孔泛出可怖的紫色。
“爆了!”一位脸纹符咒的圣人巫师七窍流血,诡异眼童盯着光幕,沉声道:
“比上次更胜三倍。”
祭坛人人呼吸沉重,气氛僵硬如铁。
三倍?!
帝国探查到人世间是个球状,且切割成好几个板块陆地,这是汲取天道气机制作的卜测,非国运而是精神力量。
上次孤城曝光,安西老卒以及顾长安的事迹传遍神州大陆,中原颓靡的意志力迎来一次暴涨。
而给帝国带来的灾难就体现在西域之战。
虽说是疯子凭一己之力改变战局,但中原百万汉奴的顽强战斗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不会打赢正面战场。
这次化鬼魂镇山河,竟然带来三倍精神层面的增幅,如果说孤城曝光让中原病虎站起来,现在则要寻找猎物了。
“确定?”婚纱老妇人神色阴沉。
几个半开天门的老怪物不置一词,做鬼守家带来的震撼程度是可以预见的,连他们初闻时都如晴天霹雳,神识恍忽。
“可以窥测下一次变化么?”拓拔天下调整情绪,一瞬不瞬盯着巫师。
巫师听完后立刻摇头否决,黝黑眼童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之色。
拓拔天下敏锐捕捉到了。
“会折寿?”她语气平缓。
巫师犹豫片刻,嗫嚅道:“会……会反噬暴毙。”
说完如坠冰窟,浑身透着彻骨的凉意。
一道道如渊似海的气息锁定他。
“赫拉德斯,荣耀的冠冕为你留存,你将是帝国术士领域一座绕不过去的丰碑。”
“今日为深渊伟大的使命献身,无上光荣!”
螺旋阶梯响起平澹且不容反驳的声音。
名叫赫拉德斯的巫师毛骨悚然,他恐惧于自己堂堂圣人竟然是一条贱命?
“不可能!”他面色苍白,断然拒绝。
沉寂很久,婚纱老妇人在脑海里搜寻记忆,随即扯动嘴角露出笑容:
“你的宝贝孙女若是知道她爷爷是帝国无耻的懦夫,她该会屈辱自尽吧?”
赫拉德斯神魂颤栗,死死盯着老妇人丑陋的脸庞,难以相信对方拿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做威胁。
“还有儿子孙子。”婚纱老妇人笑容骤冷,不再加以掩饰。
半开天门之下皆为蝼蚁,圣人只是更珍贵的蝼蚁,可在帝国利益面前,再珍贵也能不眨眼地牺牲掉。
赫拉德斯心如死灰,惨笑了一声:
“无上神国。”
他拿起胸前十字架默默做祷告,随即张嘴吐出一座指甲盖微小的神座,气机慢慢渗入光幕。
俄顷,因痛苦导致面容扭曲,七窍冒出可怖青烟,赫拉德斯脑海里炸裂一般,他歇斯底里道:
“下一次暴涨七……七倍。”
天机稍纵即逝,他的寿命像是被直接抽干,直挺挺躺在光幕下,人亡气消。
祭坛陷入无边死寂,诸众相互骇然,感到一种浓浓的荒诞意味。
七倍?
简直离奇可笑!
“你信吗?”拓拔天下脸颊狰狞,直视着婚纱老妇人。
后者来回踱步,看向暴怒至极的陆地神仙们。
七倍的精神斗志?
是在第一次的基础爆发,还是三倍之后再七倍?
如果是后者,无异于天崩地裂!
“临死恐吓!”一位金发褐目的陆地神仙怒吼一声,可内心的天平已经倾斜,赫拉德斯不太可能拿子孙性命作伪。
还是顾长安引起的么?
就算是凝聚肉身这样的神迹,也不应该会让东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精神意志。
这次之所以如此恐怖,盖因世界是没有鬼,这是独一份,其特殊性美化了汉奴生死不屈的精神。
“别受虚假谶言影响,汉奴不会有第三次,有无上神国的压制,东土再高的斗志力量也会被瓦解。”
金发褐目的陆地神仙格外镇定,试图安定人心,未来之事永远是随现在而改变,就算真的,只要斩灭鬼魂迎刃而解。
拓拔天下的脸色如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她想起今天是中原的小满时节。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她不信一具孤城野鬼能继续翻腾出惊涛骇浪,已经到了那样凄惨的地步,倘若还更加剧帝国混乱,那她隐隐会质疑天道的神圣不可忤逆了。
“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
“卑鄙愚蠢!
”
拓拔天下内心嘶吼,随即告退离开城堡,她在等待西域的消息,顾长安究竟怎么选择,是继续驻守还是前往中原?
两个选择,帝国都必须做出截然相反的应急措施。
……
龟兹城。
走进荒寂凄凉的夯土街道,士卒先在城内安营扎寨,酉时三刻,齐齐前往山脚坟林祭拜。
光秃秃的山脉一点绿意也无,连绵不绝的木碑,以及孤零零的魂影。
“爷爷奶奶,中原接你们回去,还有你们的后代亲人,以及新战友。”
顾长安伫立很久,直到沉重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笑着飘向远处。
女帝及徐霆等三帝设坛摆幡,五谷之礼,牛羊等牲畜血肉祭奠亡灵,数十万将卒面色肃穆。
原以为泪水在进城的那一刻已经流干了,可看着密密麻麻的旧坟,仍感到阵阵悲痛。
在钟磬齐鸣中,北凉宰相陈知古手臂颤抖,蠕动嘴唇高念祭文。
无边无际的沉默,坟山响起沙哑浑重的声音,抑扬顿挫,又字字颤音。
“中原谨致祭于安西军烈士灵前——”
“夫闻守在四夷,先贤之训,去故鼎新,于初有衅。壮士怀德,寄身锋刃,魄毅鬼雄,金石为震!”
“忆昔遥涉荒漠,为国用命,西域孤苦,龟兹危城,仁师何惧,奇勋卓炳!”
“卫乾元之来复,向兵革之方坚,既登车而不顾,唯取义而忘旋,扫积威于四世,振民志于百年,痛灵路之超远,留西域以长眠!”
“日居月诸,野旷天清,骨肉望绝,国人思盈。”
“唯离恨以不息,孰山海之可平?岂忠魂之入梦,洵来者之寓情。”
“扶辁车以偕返,眺归桅以相迎,安故境于桑梓,依同袍之坟茔。”
“魂兮归来,以反故乡。”
“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在念完的片刻,老人踉踉跄跄在坟林寻找自己亡父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