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却并未说什么,起身摘过瓶中一朵小盏,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鬓边,他的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收了回来,册重握回手中,目光也重凝到页上,片刻寂静中,还作势将卷翻了一页。

她愣了一愣,手抚上鬓边怒放的朵,许久,轻声道:“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从页中抬起来,像是有些疑惑:“什么不够?”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晨曦将小小一个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阔,混沌重生君临异界23488水也幽远,一池清荷在晨光中开出妍柔的姿态,莲香阵阵。亭中相依的二人在回忆中渐渐淡去,只在山高水阔中留下一个淡色的剪影。

这幅剪影令凤九动容,甚至有些同情地觉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这个时刻永远停驻也没什么不好。但该来的总会来,陌少当日提说史关乎这两年后的记载,寥寥数言,不可谓不惨烈。凤九私心觉得史嘛,难有个不靠谱的时候。可将随后的记忆细细铺开,她讶然,史关乎上君相里阕之死的记载,倒是难得靠谱了一回。

七月十六夜,宫里传来消息,说上君病薨。上君一向身体安健,却不晓得摊上个什么稀罕病,竟说薨就薨了。消息传来时阿兰若正同沉晔杀棋,黑子落在棋盘中啪嗒一声,自乱了阵势,沉晔拈着白子不语,仆从取来赶夜路的披风慌里慌张搭在她腕中。阿兰若疾步出门,跨过门槛时回头道了声:

“方才那一子不算,这局先做残棋留着,改日我再同你分个胜负。”沉晔出声道:“等等。”起身自案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缓步到她跟前,取下她发鬓中的玉钗,将白别入她鬓中,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才道:

“去吧。”

三日后阿兰若方得闲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两年的神官长,说是片刻前被迎回歧南神宫了。

老管事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回禀,说正要派人去宫中通传公主,不想公主已回了,神官长出门不过片刻,想来并未走远。言下之意是公主若想同神官长道个别,此时还赶得及。

以阿兰若的身份,此时追出去其实并非一件体面事,老管事急昏了头,所幸她还秉着清醒。只是失神了片刻,将披风解下来,取下鬓上枯萎的白,呆坐了一阵。晚风拂过,瓣被风吹落,躺在地上,衬着清扫得一丝灰尘都不染的白石板,就像是什么污迹。她瞧着手里光秃秃的梗,苦笑了一声:

“那夜你送我这个,其实是在道别?我竟没有察觉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权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宫的力量独立于宗室之外,饶是相里阕在位,压制一个失了神官长的神宫都有些力,遑论即将即位却毫根基的太子相里贺。这就是沉晔被迎回歧南神宫的缘由。

虽然同为一方之君,相里贺的这些考量,凤九却着实不能理解。自她记事起,他们青丘五荒五帝只换了一荒一帝,还是她把她姑姑给换下来了。

且她记得她姑姑自从被换下来开始每天都过得十分开心,看着她的眼神饱含一种过来人的同情。再则东荒的臣子们大多不学术,大的爱好是假装自己是平头百姓跑去集市上摆摊,会掐起来多半是谁占了谁摆摊的摊位。

照他们冠冕的一个说法,他们青丘之国的神仙,虽为家为国谋着一个职位,掌控着一点权力,但岂能像凡人,让权力反过来愚弄他们,虽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种好争权的,那是因他们没有人生追求,没尝过摆摊的乐趣,尝过了却仍去弄权的,那就是他们没有生活情趣。凤九觉得,她这些臣属说得对错与否暂且不论,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这一段记忆紧锣密鼓,一环扣着一环,像是一帘瀑布从峭壁上轰然坠下,击打在崖底碎石上,溅起一丛丛冰冷水。所谓悲剧,从古来开天,便是这样一副遽然仓皇却又狰狞情的模样。记忆的下一环,紧扣着苏陌叶曾告诉她的那则传闻。

原来,那并非一句虚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殓将尽,是夜,公主府被围,阿兰若被一把铁锁锁出府门,押进了王宫,安在她头上的罪名,是弑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倾画夫人的亲弟,她的亲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说承权的该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贺从前是个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时是个势微的太子,将来也许只能做个傀儡上君,大权一概旁落在倾画夫人手里。而朝中谁都晓得,刑司的这位大主事是倾画夫人的心腹。

换言之,往阿兰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亲娘,困她的是她亲娘,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仍是她亲娘。

阿兰若蹲牢的第七日,倾画夫人屈尊大驾,来牢中探视她。牢中清陋,一蓬压实的茅草权当一个睡铺,挨着牢门搁了张朽木头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盏昏沉沉的油灯,阿兰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习字,牢门外一个卒子守着一个火盆,她习一张卒子收捡一张烧一张。

倾画夫人委地的长裙裾扫过地牢中阴森的石阶,她听到绫罗滑过地面的窸窣声,抬头瞧了来客一眼,眉眼弯弯:“母亲竟想起来看我,可见宫中诸事母亲皆已处置停妥。”语声和缓,像她们此时并非牢狱相见,乃是相遇在王宫的后园,寒暄一个寻常招呼。

倾画宫装严丽,停在牢门前两步,卒子打开牢门退下去。阿兰若将手中一笔字收尾,续道:“牢中事,开初我其实不大明白母亲为何往我头上安这样的罪名,但琢磨一阵,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倾画淡声道:“你一向聪慧。”垂目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并一个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搁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这个。”

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如平日里她向她请安时,她那些惯常却毫感情的敷衍回应。

烛光昏沉,映照在叠好的文上,隐隐现出墨迹。阿兰若伸手摊开面前的文,掠过纸上一笔清隽刚劲的墨字。枯瘦烛影中,目光在纸上每下移一分,脸色便白一分。良久,抬头望向她母亲,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小指仍在微颤,神情竟仍然从容,甚而唇角还能筹出一个笑:“沉晔大人呈递的这封文,写得中规中矩,不如他一向的洒脱恣肆,文采。”

倾画看着她,眼神几近怜悯,良久,却问她道:“还惯否?”

阿兰若似垂头思虑,半晌,低笑了一声,答非所问道:“父亲一生刚绝果断,却不想败在一个情字上头。他大约从未想过,直至如今,母亲你仍未忘记橘诺的生父罢。橘诺确是他的眼中刺,他将橘诺赶出王城,断送她的前程,彼时只图意,却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祸根。但母亲你多年隐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愿就此止步,母亲终,是想让橘诺即位,将父亲从她生父那里抢来的要回去,对不对?”

瞧着手旁的烛焰,又道:“太子、我,还有嫦棣,我们都挡了橘诺的路。

太子非母亲所生,母亲自然不会留情,嫦棣她脑中空空,除了骄纵也不剩别的,或许让她疯了是条路,宗室也不会让个疯姑娘做上君。但两个待继位的女儿疯了容易招人闲话怀疑,必定要死一个,母亲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强一笑,“我没想过母亲会做到这个地步,母亲这个计策,当真半点儿后路也不曾留给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宁静,阿兰若伸手将文搁在一旁,摊开一张白纸,重执了笔,一滴墨落在纸上化开,她轻声道:“母亲问我住得惯否,当日被母亲弃在蛇阵中,我也熬过来了。今次母亲将我关在此处,却还记得我好习字,破例备了笔墨纸砚给我,让我打发时日,我又怎会不惯呢?”

许久,倾画道:“你当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兰若手中的笔一颤,纸上是“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八个字。本是一笔好字,后一字却因执笔的颤抖,生生坏了气韵。

可她仍然牢牢执着笔。

倾画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声道:“沉晔他生来居于高位,连上君都忌惮三分,自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纵然因救下橘诺自毁了前程,但世间事,好谋划者莫过于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从长计议,你却将他占为己物,可知,这触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续道,“方才你叹息你父亲重情,终败在一个情字上。你父亲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却只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虽聪慧,此事上比之你父亲,却远远不及,沉晔稍许逢场作戏,便让你用足真情,落到这个田地,不也是败于一个情字?”

烛影寥落铺在置于案沿的文上。从前也有这么一笔字,落在白底信笺上,提问阿兰若,他在院中寻出的她那些陈酿,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酿法。

如今仍是同样的笔迹,落下的寥寥数语,却是句句荒唐,“相里阿兰若弑君杀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恶行昭然,胜豺豸……”

正写的宣纸上头,“天命定之”一句后又添了八个字,“忧愁畏怖,自有尽时”。遇到痛苦难当之事,她爱用这个安慰自己。八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将后一个字收笔,她低声道:“母亲说逢场作戏,是何意?”

倾画的眼神见怜悯,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门亲事。”

阿兰若缓缓抬头。

倾画道:“不是什么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学里供着一个教职。听说这女子是从你府中出来的,单名一个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娴静。”

阿兰若紧闭双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亲请回吧。”

倾画转身行了两步,又回头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来,安在三日后行刑,沉晔午时递上来这则文,请上君将行刑之权移给神宫。你去神宫已是势必之事,神宫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许多,我知你即便魂飞魄散也不愿受此屈辱,若实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药自我了结吧。

这是我作为母亲,能给你的后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