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林乔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周越越来找我和解,攀着我的肩跟我说:“宋宋,无论怎么样,你幸福就好,我就是怕你不幸福,特别怕,你要是不幸福,我也不能把我的幸福分给你一点儿,你说该怎么办啊?”说着竟然真心着急起来,好像我已经开始不幸,我不得不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安慰她,幸好大家是面对面抵足而谈,算是节约了电话费。
我答应了周越越,她可以带颜朗去,却推辞林乔那天有个检查,我去不了。她很失望,可能想起曾经答应过我要尊重我的选择,才没有口头威胁我非去不可,我们和平地挂断了彼此的电话。
虽斩钉截铁告诉周越越我无法送行,但秦漠回美国那天,我却早早起床打扮,早早打车来到机场,早早候在起飞坪外。不像描写,有情人终能相会,我甚至没有进机场大厅,当然没可能见到秦漠。
那天虽一贯的寒风凌冽,倒有很好的阳光,银杏叶在干燥的空气中飞舞,像一群黄蝴蝶不知要被风吹往何处。
我不知哪一趟飞机上坐着秦漠,只是昂首望着天空,等着那庞大的铁盒子带着我喜欢的人飞离这个城市。感情的事不能拖泥带水,我选了林乔,就不能拖着秦漠,但离开秦漠,并不像剥离一个橘子皮,那更像是剥掉自己的指甲,痛得钻心。因这痛是自己给自己的,无论如何,我都受着,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是错。
我们有一个闹剧般的相遇,我却希望至少结束是好的。我和他的结束,不该是他望着我的背影,我的手放在别人的臂弯中。
秦漠,再见了。
再见了。
那之后我开始嗜睡。
大学时代,为了免费治疗心理疾病,我参加了学校的心理协会,此前已经说过,在这个组织的帮助之下,我的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个不太靠谱的组织。但即便如此,我还是靠着自己过人的毅力,在这个艰苦的环境中学到了一些正确的心理学知识。比如我知道,人在精神压力过大时,逃避作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会开始起作用,并由此会产生一些具体的逃避行为——困倦或嗜睡。
我时常梦到秦漠。
这辈子我都没有做过这么文艺的梦,还这么多,它们就像约好一样在这一个月内频频造访我的睡眠。
梦里的场景变幻无穷,有时是在古旧的地铁站,有时是在拥挤的公车旁,有时是在潮湿的码头边。每个地点都关乎离别,每个梦境都关乎离别。我总是挽着他的手踏上梦中的交通工具,不知它们驶向何方,心中却格外安定。可一错身他就同我分开,站在窗外和我挥手告别,眼中含着伤悲。地铁将我带走,公交车将我带走,航船将我带走,如此没有逻辑,我立刻就知道是在做梦。可同秦漠分开的恐惧仍然紧紧攫住我的心脏,我就在梦中哭醒过来,然后呆呆地看半天天花板,接着擦干眼泪,熟练地去冰箱里拿出冰袋将眼睛敷一敷,洗漱完毕赶往医院。
我的嗜睡症和关乎秦漠的梦境齐齐结束于林乔的第四次化疗。
一直到第四次化疗前,林乔的情况都还不错,连医生都说,在他遇到的病人中,林乔算是坚强,照这个情况下去,前景应该会比较乐观。这的确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在我,则是有时间做那些关乎思念和伤感的梦。但第四次化疗后,林乔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就像一条宽广平静的大河,河底深处的静水在猝不及防中掀起滔天巨浪,浪头临空而下,浇得人遍体生寒,而浪头之间的林乔整整四十个小时在寒战和高烧中颠沛辗转。
冷的时候凉意从骨头里发出来,头发尖都冒着寒气,再多的棉被也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热的时候脸颊都烧得发红,血般的殷红渗出几近透明的肌肤,连话都说不出。林乔大多时候很镇定,清醒时甚至能安慰我,他一定是这世上最会忍痛的病人。但痛起来时,他偶尔会忘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一个人能痛成那个样子,能难受成那个样子,似乎在这样的疼痛之下,死亡也变成一种甜美的归宿。
镇静剂,特效退烧药,特效退烧药,镇静剂,大量药品填鸭一般注入林乔的身体。我握着他的手不断在他耳边重复我们设计好的那些未来,内心充满恐惧,声音却坚定无比。
黎明前有一阵他清醒过来,他的手瘦得厉害,却抚上我的头发,他微微叹息,对我说:“你不快乐,宋宋。”我害怕得牙齿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回答他:“你生病了啊,因为你生病了啊。”又哆哆嗦嗦地威胁他:“除非你好起来,否则没人能快乐,你不好起来,我一生都不会快乐。”我几乎是跪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加油度过这一关,林乔,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我都想好了,婚礼办在玉满楼,让周越越当伴娘,颜朗当花童,婚戒我要蒂芙尼的黄钻。”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提出要求,就像真的为此慎重考虑过,说出这番话时,心底一空,有一种奇异的释然,仿佛命运就此尘埃落定。
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不要再让我失望,林乔,你一定要挺过来。”他闭了闭眼,轻声说:“好。”
我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一个谎言,却无暇顾及那意味着什么。直到林乔终于退烧,身体状况恢复正常,那漫长的几十个小时,我的脑中始终是片空白。
之后的三个月是场噩梦,因为这一晚的前车之鉴,即便那些常规检查列出的各项指标都没有问题,我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怖,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整整三个月,神经绷到极致,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有好几次看到林乔的母亲在十二楼的转角处压低了声音哭。我至今仍不喜欢他的母亲,但看到她那个模样也觉得可怜。
韩梅梅来过几次,有一天她问我:“你想过没有,万一林乔他……你会怎样?”
她没有将那个字说出来,她也在害怕。人这一生,有些悲痛没法在脑中预演,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我会怎样?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已尽己所能。这么多年,我学会的最宝贵的人生哲学,是尽人事,听天命。
而这一次,终于,命运没有再让我失望。
林乔跑完了这场接力马拉松,最后一次化疗,血检报告中癌细胞指标已恢复正常。42195公里后,寒冬悄然远去,我们迎来了万物复苏暖阳高悬的春天。
三个月里,大家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每一次哭泣都像是在独自举行一个隐秘的仪式,要牢牢瞒住林乔,而终于在这一天,得到了一个可以在他面前肆意宣泄的机会。
林乔半躺在病床上,白色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他实在瘦了太多,他的亲人们依偎在他床边喜极流泪,五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他睫毛上、鼻梁上、嘴唇上,为他苍白的肌肤烙下一些暖的颜彩。
他的视线停驻在我身上,招手让我过去,他的亲人们会意离开。偌大的病房一时空旷,我走过去坐在他床边,他垂头轻抚我的指尖,良久,抬头看着我:“宋宋,你一直让我好起来,我好起来了,来和你履约。”
我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我想我的确是高兴的,但也是悲伤的。
这种大好时刻为什么我会悲伤,只有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