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蛋挞,八年不见了

第二天一大早,半空阴云密布,秦漠拉开窗帘驻足观赏半天,往我行李箱里添了两把雨伞。我半夜踢被子,早上起来鼻子有点堵,被他发现这个情况,又皱着眉头往我行李箱里添了一大包药。这些药瓶上有且仅有英文说明,让人很难搞懂用法用量和功能。我吃饭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拿纸和笔将说明全部翻译成中文,临出门前又从头到尾给我讲了遍它们各自的吃法,并且让我复述一遍,才点头出门拿车送我去车站。

坐上车扣好安全带,秦漠发动车子,突然停下转头问我:“带隐形眼镜的护理液没?”

我急忙跳下车回头去拿护理液。

匆匆回来,秦漠抱着手靠在车门旁:“洗面奶带了?”我想想点头,他转身去开车门,不经意道,“乡下应该挺冷的,手套也带了?”

我揣着护理液再折回去拿手套。

手套拿回来,大家坐在车上,秦漠沉默半晌:“你确定东西都拿完了?”

我点头:“完了。”

他转身下车:“算了,我再检查一下你行李箱,统计一下看是不是还有东西没带。”

我着急道:“昨晚上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真的,就差一个手套差点忘可也没忘不是,你别磨蹭了,火车要开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打开行李箱,随口道:“你们九点半的火车吧,现在几点了?”

我摸摸口袋找手机看时间,心里一咯噔:“啊,那个什么,手机忘带了,哈哈,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回头去拿部手机……”

他抬头似笑非笑:“昨天买的那套旅行用洗漱套装你也没带,对了,”低头又随手翻了翻,“卫生巾呢?”

“……”

寒风阵阵。我们跨越大半个城区,终于在九点之前赶到火车站。

周越越缩着脖子领了颜朗在候车大厅里等我。颜朗病假没休完,不用立刻回学校上课,自从知道我要去山区支教,就吵着要跟我一起去体验生活。秦漠找了医生来给他检查,医生认为他如此生龙活虎,已能胜任各种或短或长距离的旅途,并且少年儿童多开点眼界其实有利于心智成长,跟着我去支教也有好处。秦漠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学生会的意思是跟个小孩更能体现这个活动的人文关怀精神,不仅没反对还免了颜朗的来回交通费用。周越越认为这个便宜不沾白不沾,不沾就将被学生会的进步青年们拿去公款吃喝,这样的事情坚决不能让它发生,我和她英雄所见略同。颜朗的执念不花半毛钱就得逞了,他感到很高兴,我和周越越也很高兴,大家基本上怀着喜悦的心情上了火车。只有秦漠一个人微微皱着眉头,车开动时,他冲我扬了扬手机,我琢磨好一阵,领会他的意思,掏出包里手机一看,新收了一条短信:“记住充电,别让我找不到你。”

火车缓慢移动,回头看,即使这样不动声色的速度,也已开出老远,c城的上空始终阴霾,秦漠站在月台上,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影子。记忆中似乎也有此种离别场景,但我想象很久,只觉得这样文艺的桥段,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已属难得,碰到两次真是好难得。多半是以前看台剧或者韩剧,有类似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只是看的时间太久,印象还在,影像全没了。

火车迅速驶离c城,窗外,一溜黑乎乎的厂房从我们眼前呼啸而过。

颜朗坐在我旁边,已经昏昏欲睡。昨天送他去周越越家,忘了给他拿围巾,在车站时秦漠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系在他脖子上,但因实在太长,不得不重复绕了好几圈,乍一望脖子包得像个倒置的陀螺。颜朗缩在陀螺里渐渐沉入了梦乡。

周越越坐在我对面,完全无视了我和颜朗,眼睛直勾勾地注视某个地方。

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带扑克牌了吧,咱们玩会儿牌。”

她将我的手从容拨开,继续注视某个地方。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望,看到两排之遥的斜后座坐了一个塞着耳机专心听音乐的、头发挺长的……我转头问周越越:“那是个姑娘还是个小伙子?”

周越越讶然看我一眼,竖起手指嘘了声:“你没看出来他是谁?先锋派家程嘉木啊,亏你还是个学文的。”

我忍住了问周越越到底知不知道先锋派是什么东西的冲动,转过头去偷偷打量侧头看向窗外的青年。火车正要过隧道,那是个剪影般的侧面,无论是角度还是清晰度都剪影得不行。瞬间,火车进入隧道,我在黑暗中悄声问周越越:“你怎么知道那是程嘉木?不是说程嘉木挺低调吗,深居简出,不搞签售不座谈也不在博客上发自己的照片……”

周越越打断我说:“你可以不相信媒体的智慧和力量,但不能不相信天涯人民的智慧和力量啊。上次天涯上有个楼在炒美男作家,不知道哪个油菜花爆出来程嘉木的照片,因为实在太惊艳了,就记住了,真是帅啊,有点儿像年轻时候的藤木直人。”

周越越继续感叹美男美男,其实就刚才那个剪影得不行的剪影来看,程嘉木长得未必多么出色,只是在经历了一批又一批美女作家的摧残之后,老百姓已普遍对作家的长相抱持比较宽容的心态。

我回忆起去年看过程嘉木的一本书,写一个才华横溢的酷爱画画的小姑娘。小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男友,两人在一个滨海小城过着白天上课晚上做作业周末去补习班补习的悲惨求学生活。大家都渴望素质教育的减负春风能吹拂到这个小城,可在一片望眼欲穿中,等来的只是高考3+大综合+1的噩耗。小姑娘的爹妈仔细研究近两年高考的模式,再研究小姑娘的成绩,觉得只有让她考s美院,于是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来辅导她画画。家庭教师是她娘的朋友的儿子,一个年轻的画家。小姑娘跟着老师学画,和小男友分开,男友和另外一个姑娘越走越近,甚至约定要同上一所大学。小姑娘不能容忍,深受打击,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拼命画画,就在拼命跟着老师学画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暧昧感情。但这注定是不能有好下场的一件事,小姑娘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对老师有不道德的想法,始终压抑自己。男朋友在不久后却意识到想上同一所大学的绝不是那另外的一个姑娘,重新回到小姑娘身边来,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为了让自己别在不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小姑娘试着重新接受男友,可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两人分分合合。老师始终是老师,却也是梗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终于有一天,做老师的离开了这个小城,小姑娘目送他离开,心里犹豫不舍,却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酷爱画画的小姑娘和她的小男友又重新回复了从前的平静日子,甚至偷尝禁果,有了一个小孩,两人担忧又兴奋,似乎那年轻画家的阴影已从他们之间消失殆尽。就在此时,大洋彼岸传来了那个人死于一场意外的消息,第二天,小姑娘也失踪了。小男友以为这是有预谋的失踪,她依然忘不了那从未开口表达过爱意的老师,但三天后,警察来到了他们家,带来小姑娘死于一场凶杀的消息。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谁也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小姑娘到底爱的是她的小男友,还是她曾经的老师。

书的名字叫《红裙子姑娘》,是他去年的新书,出得相当低调,基本没什么造势宣传,文风也一改过去的冷淡尖锐,笔锋深情款款,扉页上还印了两句亲笔题词“给我死去的、在天堂的姑娘”。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这个故事,没想明白高中生也能这么轰轰烈烈,但回想起我的高中,好像比人家还要轰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周越越和我同期看的这本书,她主要纠结于女主角为什么会觉得对老师的爱不伦,她的看法是:“只是家教而已,有什么伦不伦的,要两个人都有意思,不伦也伦了,真爱无敌嘛。要一段婚姻两个人都没意思,你包二奶我养小白脸,伦也不伦了,真爱……无敌嘛。”

火车已开过隧道,车厢一片敞亮,我问周越越:“要不要找他签个名?”

周越越思索半晌道:“我兜里带了个白的毛背心,你说我让他把名签在这个毛背心上,按照市场规律,转手卖给他粉丝大概能卖多少钱?”

我一方面觉得周越越很有经济头脑,一方面觉得这实在难以估摸,为难道:“明星的衍生产品价格就跟明星的包养价格一样,基本上都不遵循市场规律的,我觉着这个主要得看买你这毛背心的人能傻到什么程度吧,一般傻能卖个一两百,要是特别傻,搞不好能卖个一两千。”

周越越的双眼顿时明亮起来。两秒后寻思道:“不过程嘉木是个家,文人啊,文人和艺人还是有区别的,卖不到那么高吧?”

我一边帮她取旅行包一边安慰她:“现在这个社会,文人出了名都当艺人去了,艺人出了名都当文人去了,没什么大区别,你放宽心。”

我们找出那件毛背心,转头观察程嘉木的动向,企图寻找一个合适时机上前请他赐字。他仍然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右手抬起压了压耳塞。

我目不转睛对周越越说:“少女,勇敢地上吧。”

周越越说:“好,我这就……”话没说完,程嘉木忽然转过头来。恍然看到他的正面,我按住了周越越蠢蠢欲动的上半身。

周越越说:“你干吗?”

我说:“会日语不?”

周越越说:“哈那色……呀咩得……一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