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茉指了指几步远的公交站牌,闷着声:“以后你都坐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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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西珩去附近的便利店换了零钱,再同阮苏茉一起上了校门口的这辆公交车。
公交车并不直达阮家,在最近的路口下车,还得再走十多分钟。
他们平时都是司机接送,从没坐过公交。
海德午休的时间,学生不会出校门,毕业生们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中午时分的公交车就显得空空荡荡。
阮苏茉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段西珩在她身旁坐下。
他身高腿长,坐着似乎有些拥挤。勉强放好双腿,侧目,发觉阮苏茉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
段西珩发觉阮苏茉的脸色确实有些不对劲,便问:“冷?”
阮苏茉抬头看了他一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故作随意地压平裙摆。
“不冷。”
段西珩没再说话,公交车内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两人。
车厢晃晃荡荡,他们的手臂和肩膀时不时碰触,衣料摩擦,声响窸窣。
默契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就比如他们此刻彼此沉默。
阮苏茉觉得自己从段西珩这里学到了一个坏习惯。
不说话的坏习惯。
她在心里一直打腹稿,想着如何开口询问他为什么这么早离校,询问他和班长的关系,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掩饰她都想到了,但是真的等问出口,却变成最直白的一句:“你和你班长谈恋爱了?”
段西珩眉头微皱,似是意外,反问:“我?”
“不然还是我和你班长吗!”阮苏茉说,“我去你班上找你,你同学说的。说你们一起走了。”
“没有。没谈恋爱。一起走是因为有事。”
段西珩回答得简洁干脆。
阮苏茉终于松一口气,压住嘴角笑意,故意干巴巴应一句:“噢。”
反倒是段西珩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我想逃课呀,以为你没走,就想让你跟我老师说。大家不都以为你是我哥嘛。”
瞎话张口就来。
阮苏茉面不红心不跳,自己都佩服自己。
“我是你哥吗?”
“啊?”
段西珩没有再重复一遍的意思,转过头,望着前方。
阮苏茉思忖一小会,心想着,她也不希望他是她哥啊。
谁想要哥哥。
她才不要。
两人又开始默契地不说话,四周归于安静,只有冰冷的播报女声按时在每一站响起。
即使今天天气不好,但午时稀薄的日光仍能使人犯困。
没过多久,阮苏茉就困了。
熬夜写情书,一直到凌晨两三点。
又六点就起床,她昨夜统共没睡几小时。
现在脑子昏昏沉沉的,很快就靠车窗上睡了过去。
段西珩知道她睡着了,才敢转头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眼神晦涩。
很多情绪压在心底,让他的整颗心绷得很紧。
公交车停下,又启动,阮苏茉的头在车窗上撞了又撞。
最后段西珩没有忍住,轻轻靠近她,扶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到了自己肩膀。
她的头发很软,细软头发丝贴着他脖颈皮肤,酸甜果香混杂着浅淡花香,一汩一汩荡漾在他鼻尖。
“阮苏茉。”
他很轻地喊她的名字,可是迟迟没有下文。
……
等阮苏茉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靠在段西珩肩头。
心忽地悬起,心跳过快。
悄悄抬头,发觉段西珩阖着眸,似乎也在睡。
额前碎发稍稍遮住眉眼,纤长睫毛仿若根根分明。
鼻挺唇薄,这么好看的脸,却总是没表情。
阮苏茉很小心地看了他一会,再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偷偷坐好。
他们要下车的站点到了。
大约是听到播报声,段西珩缓缓睁眼。
从公交上下来,沿途是夏日最璨烂青郁的灌木,绿缛苓茏。
可惜天边阴沉,日光隐了去,看起来像要下雨。
阮苏茉跟在段西珩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家走。
一直走到阮家,经过小花园的时候,段西珩突然停住脚步。
转过身,面前是穿着校服、裙摆随风微扬的女孩。
她怔愣愣的表情在他眼里足够生动,就算是再暗沉的天气,也永远都是那样鲜明亮丽。
两人对视许久后,段西珩才终于下定决心,从修长挺阔的校服裤口袋里掏出一串浅色小花的串珠手链,递给阮苏茉。
朦胧低饱和的蓝绿白配色,小花纤巧精致,收口处也坠着一颗圆形小花,白色花瓣温柔明丽。
因为太匆忙,急着赶回学校接她,他都没来得及好好包装。
阮苏茉看得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问:“给我的?”
段西珩低着眸,看着她,点头。
“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吗?因为你明天要回去考试,所以提早送我?”
段西珩要回江市高考,而阮苏茉的生日恰好是他高考那一天。
阮苏茉很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段西珩提早送她的生日礼物。
段西珩喉结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解释,选择默认。
这样认为也行。
反正都是送给她的。
阮苏茉很喜欢这串手链,看起来很精致,像是手工制作的。她马上拿过来,没细看就戴到了右手手腕上。
然后冲段西珩晃了晃手:“好看吗?”
段西珩的神色依旧淡然,却比平时多凝视了她一会,目光也不自觉柔和。
“好看。”
他想开口告诉她手链的秘密,可又希望她能自己发现。
几滴冰凉的雨落下来,段西珩抬头看看灰沉的天,说:“下雨了。进去吧。”
阮苏茉本弯着眉眼在笑,点头同意的时候,却忽然僵住,怔怔望着段西珩胸口被风吹拂而起的领带。
领带下方,衬衣衣襟少了一枚纽扣。
天边一道雷轰然作响。
段西珩突然对上阮苏茉盈满湿润的眼睛,心脏骤然收紧。
她的情绪总是说来就来,段西珩此刻有些懵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上一秒还在笑的人,会突然闹起脾气。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又像是突然得知一个非常打击的消息,刚才还有笑意的脸这会儿已经满是伤心和难过。
阮苏茉望着段西珩,耳边响起的是那句“和班长一起走”、“是不是和班长谈恋爱”——
雨落下,她好庆幸这场雨这么快就下起来,否则她忍不住的眼泪就要被发现。
段西珩不忍看眼前女孩被雨水淋湿,想伸手拉她去避雨,却被她躲开。
阮苏茉快速扯下他送她的那串手链,生气又伤心地大喊:
“段西珩你这个骗子!”
“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手链用力砸向段西珩,阮苏茉撞开他肩膀,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
段西珩被撞得趔趄一步,而后才稍稍站稳。他不明所以地站在那,脸颊似乎还残留着手链珠子划过的痛感。
雷声乍响,雨水倾盆。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最后,他低头,弯身捡起摔在地上的手链,整个人沉默又单薄。
……
如果,阮苏茉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她那天一定不会这样发脾气。
她会好好地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女生了,她会问他,他是不是把他的那颗纽扣送给了那个女生。
可惜,根本没有这个如果。
那天晚上,黎颂娴担心第二天的雷雨天气会影响行程,临时决定启程,提早陪同段西珩回江市。
他走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没太多东西,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
阮苏茉以为他们还会有机会再见,所以在段西珩临走前敲她房门的时候,她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任眼泪洇湿枕头,就是不肯开门。
段西珩也以为他们还会再见,所以没有停留太久,只将装着手链的玻璃瓶子,悄悄放置在她门口。
夜深人静时,阮苏茉肿着眼睛开门,看到沉没在黑暗中手掌大小的玻璃瓶子,心酸难过涌上心头。
她再次没忍住眼泪,蜷缩在门口抱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
这个笨蛋,送别人生日礼物,连句生日快乐都不说。
她又很伤心,不明白段西珩为什么会喜欢别人。
为什么要喜欢别人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总欺负他,因为她脾气很差吗?
那天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分别太突然,他们之间,连一个正式告别都没有。
一直放在校服口袋里的那封没送出的情书,最后被阮苏茉夹到自己永远都不会看的书中间,锁在抽屉里。
其实她也有那么一丝丝庆幸。
幸好,她有着所有暗恋者的通病,胆怯,没有勇气。
否则她的这封情书,递到段西珩手上,估计就是个笑话吧。
可是阮苏茉永远都不会想到,兜兜转转六年,这封情书,还是到了段西珩手上——
阮苏茉怔怔望着段西珩拿起那个粉红色信封,忽然感觉全身僵硬,无法呼吸。
如果段西珩不看背面,或许她可以解释这是什么随书的赠品,可是段西珩平静沉默地翻过背面。
背面是她稚嫩的笔迹:
致我最喜欢的你
……
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是什么东西。
阮苏茉局促不安,紧张又慌乱。
明明段西珩只看了几秒钟,可是她却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没有一点表情,几乎没有情绪,冷得像海面冰山。
阮苏茉心脏砰砰砰直跳,甚至在想,要是段西珩问,那她就承认算了。
谁还没有过中二矫情的青春期,不就是一封情书,又没送出去。
可她又觉得丢脸,觉得段西珩肯定会嘲笑她,一直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人也曾有过卑微的暗恋——
算了,嘲笑就嘲笑吧。
反正打死不说是给他写的,否则更丢脸。
这边阮苏茉已经脑海风暴几万次,可是对面的段西珩,却没有一丝反应。
两人僵持许久,阮苏茉快在这种僵持中窒息时,段西珩终于有所动作。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只绷着脸,沉默地将手中的信递还给阮苏茉,然后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放到纸箱里,再抱着纸箱起身,走向后面的储物室。
不见他身影之后,阮苏茉才被抽干力气似的,瘫坐在地。手上的情书像燃烧的火球,烫得她恨不得马上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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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苏茉很怕段西珩会问什么,回家路上,一直像只担惊受怕又心虚的小鹌鹑,缩着连头都不敢多抬,更不敢看他。
可他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提。
不止一个字没提,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只安静开车。
搬到阮苏茉这里一起住,是临时出国前就说好的。
这次段西珩送阮苏茉回家,就顺手带上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们去宠物中心接上茉莉,一起回了家。
洗完澡后,阮苏茉见楼上卧室没人,悄悄去楼梯那看了一眼。
夜色沉寂,楼下客厅只亮着一盏很昏黄的壁灯。
段西珩背靠沙发坐着,手指轻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影子偏折落在地毯上,冷寂又孤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