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你是否想听闻,那场纷飞战火?
在近一百年的岁月里,冬屋大君的称号只有三位巫师担当过。一位是在任时间最长的铜板大君,一位是天才但短命的星辰大君,最后一位便是冬屋当前的主人,小小的跳蚤大君。
——来自引路巫师对小巫师们的话
从绿屋子返回后,胡梦狮不再提谜语的事,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在竹取童子处得到想要的答案。每当郑笑鸣提出红袍怪客可没有骗人,她就会打断对方,振振有词的说就算没有骗人,也与杜七河拯救冬屋无关,可能只是妖怪在消遣他们呢!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依然介怀,时不时用阴沉的眼光打量杜七河,还用其他人听不清的声音嘀嘀咕咕。
转眼间农历新年就要到了,一年中最盛大的春节即将举行。每年立春节气前后七日都是节庆日,各行各业的巫师都会在这时候放下活计,休假、旅行、走亲访友。据万事屋统计,今年不仅绝大多数居民都会留在冬屋过节,还将涌入大量观光旅游者;万事屋提前作出人员安排,留守人员比以往多了一倍。
这一天,袁山山领到的三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两个——为石榴屋寻找练习感知法术用的甲虫、为流浪者之家寻找修补屋顶用的茅草和青苔——只剩下为法术开发组采集熊的鼻息。熊的鼻息不难采集。找到一只熊(只要像老鼠一样安静就能遇到),安抚它的情绪(最好在它同意的情况下挠它的后颈窝),让它朝手心里打喷嚏(可以准备几根草叶),然后将气息装进糖罐子里(他已经准备了五个玻璃罐),就完成了。最好再喂它几条鱼或一瓶蜂蜜,下次再遇到什么采集熊牙里的蛀虫、熊掌上的粗毛、小熊的脚趾甲之类的任务,就很便利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他将面前的几样东西又清点了一遍:一枚金币、六枚铜板和一些零钱,是作为实习巫师以来的报酬;一面小铜镜,一把小梳子,一个针线盒和几颗精致的纽扣,刻着米粒大小的“万事万物屋冬”字样,是来这里的时候配发的;几个玩具和十几本书,是某座取宅兽的屋主人留给他们的;一个小巧的猫头鹰镇纸,是一次任务的回礼;不织屋的围巾、手套和被子,乌有商店的铁锅和藤筐,是他用金币买的。把这些东西通通收入手机,手机再装不下其他的了;袁山山又将一个大背包用腊肉、香肠、糕点、饼干、糖果等各种食物塞得满满当当,将另一个大背包用生血栗子丸、冥灵玉角饮、岁寒三友膏等各种药剂塞得鼓鼓囊囊;最后他想了想,取出一些吃的,把门口自己的雨靴放了进去。
收拾完毕后,他试着把东西全部背起来。
“哗——好重。”袁山山被压弯了腰。
别人会耻笑他的穷酸相吧!但再背十个大包裹他都乐意。
“袁山山!”郑笑鸣插着腰在外面喊,整栋楼都听得见。“一日森林快开始了!”
袁山山探出头,告诉楼下的人自己还有一件任务要完成,对方催促着“节后再做嘛”,并且说“今天还在工作的人都是傻瓜,有什么问题我来跟巴巴掌解释”。
化敌为友的感觉怪怪的。袁山山挠了挠鼻子,扛上行李出现在郑笑鸣面前,对方从他肩上拿过一个背包,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这是要把整个家搬走吧,嗯?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他从背包被撑开的口子向内觑了一眼。“干嘛带这么多药?”
“因为我们常常受伤。”袁山山回答。
“咦,你们不需要战斗,会受多大的伤?”
“不是因为战斗受伤……就是平常生活中的伤。”
郑笑鸣皱了皱眉:“我听说野舍会定期给你们带去药品,虽然不是上乘材料,但也是职业医师协会炼制的,至少比白壳子用的更好,治疗跌打损伤应该足够了吧?最近几年还有医生去给你们看病,不是吗?”
袁山山心想,在这位无忧无虑的朋友看来,弃民应该是在过着“优越”的赎罪生活吧。他是不能轻易理解为了吃上一口饭、穿上一件衣、睡在一间有屋顶的房子里而作的战斗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酷寒或地震对居住在冬屋的巫师们影响微乎其微,却可能造成村民们大半年的辛勤耕作化为乌有,或是圈养的猪羊逃得无影无踪;每月缴纳巫器后,虽然野舍会送来的定额物品,但不仅数量很少,还常常被克扣缩减,他们对此毫无办法;时不时有饥饿的动物破坏村庄,威胁着家畜和孩子们的安全,还有憎恨他们的巫师趁黑夜袭击;村子里下到七岁的孩子、上到七十岁的老人都要干活,那些或细嫩或衰老的手没有一双是完好的,全都布满伤痕,那些或柔韧或梆硬的腰杆经受长期弯曲的折磨,远远看去就像折断的芦苇。
他们如此天差地别,真的能互相理解吗?
于是袁山山只是简单的回答:“因为药品必须从外面买,多带一些比较好。”
郑笑鸣蹙起眉扛起包:“噢,是这样啊……”
他们将行李放在郑笑鸣的节节车上,它像头骡子一样将重担掀翻在地。幸好车箱里还有一瓶快快斋的糯米酒。妖怪们喜欢喝酒,寄物妖怪也不例外。它满意后,他们才戴上头盔、骑上车,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冬屋西边的圆丘。虽然只是下午,但很多商铺都打烊了,居民们三三两两的向圆丘聚集。一路上有不少人跟郑笑鸣打招呼,说着“今天回家住吗”、“有空来吃饭呀”、“臭小子又长个子了”、“问问你父亲什么时候搬家呀”,郑笑鸣一一答应着。也有人问“后面的是……”,郑笑鸣就自然而然的回答:
“袁山山,新认识的朋友。”
紫色的节节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驰过街道,有一个叫黄叔的人听到这话,当即“呔!”的大喝一声,喊道“他就是那个——”郑笑鸣便停下车,越过肩膀往回望:“黄叔,难道您还没听说我跟弃民做朋友的事?”
黄叔正在拉下一间名叫“薰屋”的商店的卷门,一张宽皮大脸气得酱紫:“听说了,听说了,但我不敢相信!臭小子,你是哪根筋没搭对,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家老头子不剥你一层皮才怪!”
黄叔作势要冲上来,郑笑鸣将车向前开了一小截,然后回转身严肃的指着袁山山。
“黄叔,这家伙是个好人,我现在知道了,弃民里面也有好人。这事儿我跟老爹说过了,跟继来也说过了,我不想再向每个人都打报告。不管你信不信,麻烦你帮我跟大家都说说,袁山山是个好家伙。”
他不等对方反应便骑走了。拐过街角后,他悄悄的吁了一口气,背对着袁山山说:“我可真紧张呐……”
袁山山安慰道:“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吗?”双肩耷拉下来的卷发卫兵嘟囔,“我当时真怕他冲上来抓我,你是不知道,黄叔激动起来连邻居的娃娃都打……”
袁山山含笑:“那你还敢停下来?”
“呃?唔,”郑笑鸣扭了扭脖子,“输人不能输气势。再说,你没看见我脚就没离开过油门?”
袁山山无声地笑了笑。他打从心底羡慕郑笑鸣,他就像一颗钻石,即使落进泥潭里,别人也不会觉得讨厌,只会爱惜的打捞上来,甚至连泥潭都会珍惜这场相逢。
抵达圆丘时,节日气氛已经十分浓厚,穿着漂亮衣服的人们和各种各样的精灵们聚在一起,营造出奇特的景观。一条小街上结满冰霜、飘着大雪,是霜雪精灵在飞翔;一小块空地上刮着大风、落着大雨,是雨精灵和风精灵盘腿坐在半空;几座房屋上盘旋着北极光和彩虹,是光精灵在跳舞;一排排楼梯和花台像燃烧的烛火,是焰火精灵在嬉戏;一座小桥被常春藤、木芙蓉、芍药、牡丹和桔梗整个包裹起来,是植物精灵的杰作。每当精灵们挪动位置时,巫师们就急急忙忙的撑开雨伞或带上斗笠,唯恐自己的精心打扮的毁于一旦。
圆丘脚下有两家商店还在营业,一家是位于左侧的“混沌商店”,出售各类旅游纪念品;另一家是位于右侧的“四时餐厅”,内外都坐满了顾客。袁山山眼尖的发现杜七河和胡梦狮正排在购买饮料的队伍里,他跟郑笑鸣一过去,胡梦狮立刻批评他们来的太晚,毫无绅士风度,害的她跟杜七河等候了很久,还被精灵踩在脚下两次。郑笑鸣声称自己不知道要排队——以往都有人为他和朋友们在四时餐厅预留座位——这更遭到了胡梦狮尖酸的批判。于是两个男孩换下两个女孩排进长龙里。事实证明,有些人确实不需要排队:没一会儿就有人招呼郑笑鸣到餐厅里坐,听说他只需要买饮料后,一位可爱的服务员立即打包了四份零露饮递给他们——还没有收钱。
零露饮盛在金黄色的蛋卷里,第一口像饮下火焰和冰晶,第二口像无数颗柠檬炸弹,第三口像可乐、奶油冰淇淋和咖啡的融合。喝完后眼前会出现跳舞的动物——袁山山看见花栗鼠、松鼠、田鼠、豚鼠、仓鼠等等围成一圈跳着踢踏舞——嘴唇会变成蓝色。因为胡梦狮气愤的表示自己不受嗟来之食,所以袁山山喝了两份,嘴唇变成了黑色。胡梦狮和郑笑鸣像往常一样展开争论——这次是关于占便宜的正确性——袁山山便和杜七河溜进混沌商店。商店里热闹非凡,挤满了外地来的巫师。最受欢迎的商品是微缩版的庭院,装在戒指或项链的宝石里,会根据气候而变化场景;本地独有的精灵妖怪的公仔有的单个出售,有的成套出售,外包装上写着它能够发挥能力的次数;介绍冬屋历史和秘宝的书籍拉开后是一条喷火的纸龙,附赠多款注入了法术的宝物模型……
纪念品令人眼花缭乱,但大多价值不菲。袁山山兜里还有一个金币和几个零钱,金币是想要回去后交给村长的,不能花;零钱可以给村里的孩子们带几件微不足道的小礼物。他看上了一串用彩绳穿起的香囊。结账的柜台人满为患,终于轮到他时,老板从挂在鼻尖的老花镜后面打量着。
“嘶——走开。”他尖着嗓子喊。
袁山山递上零钱的手缩了回去。他看看老板,看看周围的人。那些奇装异服的巫师们有的露出疑惑的神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走开!”老板大声驱赶。“别再拿你的脏手碰我的东西,如果不是看在你跟我的孙女儿一样大,我马上让幽灵将你扔出去!”
袁山山隔着人群冲杜七河摇摇头,离开了商店。他回到来处,胡梦狮和郑笑鸣的争执已经上升到特权人士和社会公平的地步。袁山山捋着节节车的羽毛(它喝了酒无法收住翅膀),望着黄昏降临到圆丘上,直到杜七河回来告诉另外两人在混沌商店的遭遇。
“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听完后胡梦狮漫不经心的说。“山山,你真的很想要吗?我去给你买——噢不,还是让这位特权人士去吧,说不定又不用花钱呢。”
郑笑鸣不说话,皱着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胡梦狮。
其实他们都习惯了这位天才少女的直率和鲁莽。袁山山心里叹气。在一名弃民面前讨论普通人的特权和公平,就像在一个快饿死的人跟前讨论肉和饭的滋味。
不过杜七河已经买下了香囊,还买了竹取童子、灾害滕根、花枝大蛇和十尾眉猴的公仔。每个人都有份,因此袁山山收下也不会尴尬。他们吃着胡梦狮带来的葡萄干饼干,欣赏着黄昏的景致。当那轮圆滚滚的落日落到圆丘顶上、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古老的银杏树的尖尖上时,一簇金光跃起,一日森林开始了。
古树黑色的枝干上抽出淡金色小扇子似的叶子,眨眼间就变成了秋日里最繁盛时的模样。她伸展宽阔的枝桠,满载炫目的叶片,一阵风来,银杏叶向四面八方飘去,落地后生根发芽变成一株新的银杏树,从淡绿、浓绿转为浅金、金黄,叶子飞去,长成又一棵……森林像一把金色扫帚扫过群山,冬屋及周边山岭覆盖在灿烂的光辉下。
城里的银杏树干上露出枝条缠绕的结界之门,漂泊在外的巫师们从门中出现。他们中有野舍的卫兵、异乡的游子和流浪荒野的巫师,通过一扇又一扇门回家了。整个冬屋像一位开怀大笑的少女,又有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袁山山四处搜寻,在那条飘雪小街的路口有一棵细瘦挺拔的银杏树,从树门里走出一位颤巍巍的老人,是他们的村长川爷爷。袁山山不由得红了眼眶,背上包裹跑过去。
“村长!”
“山山,山山,山山。”村长一叠声喊,抬起粗糙的手掌轻拍他的脸颊,白胡子抖个不停。“半年不见,个子长高了,也长结实了,看来这边的伙食不错呀。”
袁山山还没答话,跟在后边的郑笑鸣就喘着气说:“那当然了,没有我们食堂养不胖的人。”他直起身对着村长喊了一声“您好”,然后把一样东西塞到袁山山手掌里。“跑那么快干嘛,这个给你!我老爸刚给我的,他们那儿多得是。”
不远外上有个戴帽子、矮胖敦实的男人大声催促,郑笑鸣摸了摸脑袋,又看了看村长和袁山山。
“回的早的话来我家玩,我也邀请了她们俩,胡梦狮偏要跟着杜七河走,你说她烦不烦人……好啦,我爸催我回家吃饭了,我走了,节日快乐!”
放在袁山山手中的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药匣子,因为装满了物品而沉甸甸的。他走得太急,还没来得及跟杜七河和胡梦狮道别,此时杜七河正站在一位穿紫色呢子大衣的高挑女士旁边,冲他笑着挥手,胡梦狮则冷淡的抄着手臂,对他点了点头。她们背后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通往七河市的第二野舍。
“你交朋友了啊,山山。”村长笑呵呵的说。
袁山山心里暖乎乎的。
走进结界之门,就像走进了一个充斥着泥草腥味的隧道,尽头有一盏橘红小灯,走着走着,忽然一脚便踏上了熟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