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卖了。”盛罗小声说,“前几年我姥姥卖过,一天折腾好几百斤肉,太累了。”
尹韶雪“啊”了一声,问自己同桌:
“卖卤肉比开小饭馆儿还累吗?”
盛罗想了想,说:“卖卤肉得送货的,忙起来其实差不多,不过我姥姥更喜欢做这个,反正我家现在也不那么缺钱了。”
听见她的话,陆序抬起头看了盛罗一眼,又垂下了眼睛。
尹韶雪父母都是职工,没有接触过这些做生意的门道。
其实对于厨艺精湛的罗奶奶来说,如果真要赚钱,卖卤肉比开这个利润微薄的小饭馆容易多了。
原来前几年罗奶奶他们缺过钱么?
盛罗用筷子夹了一筷子的剔骨肉蘸了酸辣口儿的蒜泥汁儿就往嘴里塞。
略长的睫毛遮掩了些什么。
“陆香香,你不叫你爷爷过来吃点儿吗?”
“不用了。”陆序说,“他吃过饭了,再吃对身体不好。”
事实上他是怕爷爷突然挑剔盛罗的手艺,就像过去对待那些大饭店的大厨们那样。
陆鹤原耳聪目明,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哼”了一声,把蒜袋子往前一推:“小序……”
爷爷扒蒜,孙子吃饭,这像话么?!
可惜话还没说出口,陆老爷子就看见那位彪悍的女大厨走了出来。
他闭上了嘴。
“小陆,好好吃饭。”
罗大厨对陆序和颜悦色,又走到了陆老头儿的面前:
“蒜扒了多少?”
陆序忍不住转头看,看见自己爷爷移开了那双天价投保的手,把自己扒好的蒜展露在罗奶奶的面前。
“真慢啊。”
罗奶奶只说了三个字,就让他的爷爷羞愧地低下了头。
偷偷看着的陆序惊讶了。
“我……我比之前熟练了。”陆鹤原小声辩解了一下,又拿起了一瓣蒜。
“你是小陆的爷爷,按说我就不该让你接着扒蒜了,一顿饭的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觉得你一把年纪了,又是个有价值的,大概也不好意思占自己十几岁孙子的便宜。”
刚刚还想罢工让孙子帮忙的陆鹤原:“……那肯定!”
“你接着干。”
罗老太太拿着扒好的蒜走了。
陆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爷爷低下头继续乖乖地当扒蒜小老头儿。
怎么说呢……
陆序缓缓转过头。
盛罗问他:“陆香香,你不吃饭干啥呢?”
“我在想基因工程能不能发展得再迅速一点。”陆序说。
要是能克隆几个罗奶奶看着爷爷,那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陆鹤原闷头扒蒜,完全不知道自己孙子有了个多么“恶毒”的想法。
吃过了饭,盛罗因为说了要帮班上同学带肉,提了五斤切好的卤肉就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走了。
“爷爷,路不好,您要是回家就打电话让徐叔叔来接您。”
说完这句话,好孙子陆序就走了。
留下他爷爷继续扒蒜。
“唉。”
孩子们都走了,客人也少了,盛老爷子一屁股坐在了陆老爷子的对面。
陆老爷子也不跟他客气,推了两颗蒜头给他。
盛老爷子笑了:“你这是干啥呀?干你的活儿怎么还分给我了?”
“你想听我说小序的事儿,那就帮我扒几个蒜瓣儿,省得你家大厨子又来训我。”
“是我想听么?不是你想讲么?”
嘴上这么说,盛老爷子还是拿起蒜瓣儿扒了起来,他的手指粗长,干活非常利落,同样裂开了蒜皮的蒜在他手上扒一下就脱了皮。
看着白胖胖的蒜瓣落在桌子上,陆鹤原叹了口气。
有些话他想说,可压得太久,无人可说,他竟然连怎么开头儿都不知道了。
“我出生的时候,咱们凌城还让日本人占着呢。我家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我十六岁的时候,因为会画画,被沈城美院的韩教授送去北京学习,二十岁的时候又被公费选派去了莫斯科,然后国内就闹起了运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回了家一趟,也就是那一次,我在家里呆了两个月,经人介绍结了个婚,再回到苏联,中苏决裂了。后来因为国内形式太乱,我又是这么个成分,我的导师就不建议我回国,他让我去乌克兰、白俄、南斯拉夫……一路游学一路画画,这么一路,我就学到了82年。82年我回了家才知道,我才认识了一个月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儿子,就是小序的爸爸。”
离乡背井二十多年,中间一直断着联系,陆鹤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回家就有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
他的妻子宋文娟给儿子取名叫陆望山,只希望千山重重,能等到他归来。
可是,陆鹤原在东欧已经又有了一个家庭,他娶了一个有塞尔维亚血统的姑娘米丽卡,甚至还有了两个孩子,陆明斯和陆尔格。
对于当时二十三岁的陆望山来说,他用了自己前半生等到的不仅有自己的父亲,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
因为手续的缘故,陆鹤原第一次回国的时候米丽卡没有跟着回来,他带回来了两个儿子,站在家门口,他们三个人和已经在村里承包了五十亩地打算种水稻的陆望山面面相觑。
宋文娟常年病弱,陆望山小小年纪就撑起了一个家,面对陆鹤原他稳重妥当得让陆鹤原惊奇。
陆鹤原在凌城呆了两年,用自己在国外攒下的外汇为宋文娟和陆望山母子改善生活,想要补偿他们,可是又能补偿什么呢?他不会做农活也不会修农具,更多地时候他和宋文娟相对而坐,他想讲述自己在海外的见闻,宋文娟想要跟他聊聊他父母死去时的情景……
终究相顾无言。
那时他在海外已经颇有名气,回到凌城,每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却让陆鹤原感觉到了痛苦。
两年后,宋文娟去世了。
用人生中最美的二十多年等了陆鹤原的宋文娟像是一朵根本未曾绽放过的花,急速地凋谢了。
在她生前,她极力地表现自己的宽容善良,仿佛拉斐尔绘制的圣母。
可是在她将要去世的时候,她攥紧了陆鹤原的手。
“我恨你。”她说,“我恨等你的我自己!我恨我为你生下了孩子!我恨你竟然还能轻描淡写地站在我的面前!你的画那么好看,可你永远也画不出我的人生!因为我的人生不是美的!”
那一刻,陆鹤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画一直以来都带着令人惊叹的飘逸之美,他把他所见所闻的一切变成了炫目的色彩凝固在画纸上。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妄自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