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筝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团扇扇着风,虽然天气已经转为凉爽,可心头仍是烦躁难当。她听见瑞十在帘幕外很小声地说:“醒了,不过没起。”帘子一掀,凤璘便轻着脚步走进来。月筝刻意保持着扇子的频率,她本来就该对他去别的女人那儿无动于衷,可恨的是,他何必又一大早地回这儿来?看看她的反应么?若想看见她吃醋大发脾气,就别妄想了。
她觉得烦躁,只是好奇他到底对其他女人“正常”吗,对杜丝雨正常吗?如果他没有改善,三不五时地去“临幸”其他妃嫔,不仅虚伪可笑,还暴露了他的问题,换来的不光是妃嫔们的抱怨更会惹来万般猜疑,这不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吗?
凤璘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笑了笑,“快起来陪我用早膳。”
听他这样的口气她尤其受不了!他凭什么认为她该笑脸相迎地和他一起吃早饭?心里才这么一动念,握扇子的手已经啪地用立拍在大腿上,自己都觉得太露痕迹,干脆躺着不动。凤璘走来拉她的手,“起来吧,有重要的话和你说。”他的语气郑重,她还是甩开他的手。
“筝儿,我……”他笑笑,不想岔开话题,“这两天我就要……”
梁岳有些着急地跑进来说:“容将军求见。”
凤璘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筝儿,回头再和你细说。”他的脚步有些急,月筝回头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刚吃过早饭,就有人通禀说卫将军夫人求见。月筝愣了一下,将军夫人?香兰?
来的果然是香兰,她比两年前胖了很多,害得月筝以为她也有了身孕,强忍着不哭,也不让她哭,经年重逢的激动过去,还问她几个月了?香兰皱眉想了一下,悲戚地问:“小姐,我真那么胖了吗?”月筝嘿嘿尴尬地笑着,一时无语。
“我本来早就想入宫看您,‘圣上’不让!”香兰说起凤璘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种不屑和不忿,让月筝听了十分舒畅。
“为什么?你早回京了?”月筝也不高兴了,凤璘又撒谎,她问起卫皓香兰的时候,他还说他们还在老家任闲职,悠然度日呢。
“是啊,他对卫皓说,太早让我见您,我会出坏主意!”香兰忿忿,瞪着眼睛委屈地看着月筝,“我能出什么坏主意啊?都是您自己想的!”
月筝无语了一下,眼角抽了抽。
香兰瞥了瞥月筝还没隆起的肚子,啧啧摇了摇头,一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的样子,“小姐,您已经不恨他了吧?还真给他生孩子啊?”前两天才被骆小二折磨完,今天又来了香兰。看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月筝突然理解凤璘为什么不让她早早来见她,看香兰对他那么气恨难消的样子,她也觉得又更恨凤璘些了。
“孽缘,我看你们俩就是一辈子都解不掉的孽缘!”香兰下了结论,随即突然眉开眼笑,情绪变化之快让月筝有点儿跟不上节奏,“小姐,您还没见过我儿子吧?”
月筝摇头,有感而发:“你们怎么都生的是儿子啊!要是现在有个小也那么大的女孩多好。”
香兰笑嘻嘻,“那就自己生吧。小姐,您更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小姑娘吧?”看她真心欢喜的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咬牙切齿地说起孩子的父亲。月筝含笑点了点头,“嗯,我希望是个小公主。”
香兰听见“公主”的时候,微微一愣,笑容有些僵硬。月筝无奈地暗暗苦笑,香兰因为她这样自然地说起孩子的身份,等于接受孩子是“皇帝”的女儿,心里十分别扭吧。她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这样矛盾的,太多无法正确分辨出来的情绪交缠在一起,爱和恨,已经实在太模糊。
香兰待到下午,有太多的话一旦开始说,就总也说不完似的。
月筝有些疲惫,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香兰一走,就觉得浑身发沉,昏昏欲睡。
这一觉睡的很舒服,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掌灯,寝殿里只有两个听候差遣的宫女,静得让人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时候他还没回宫?或者,今晚他又要歇在别的宫苑?月筝茫然地瞪着帐顶,无可奈何地承认,对于凤璘,她的确是无法像对隽祁那般超然,这是她连自己都瞒不过的事实。她很讨厌这种感受,对自己束手无策,然后陷入自怨自艾。
“娘娘!”瑞十苍白着脸色跑进来,近段时间来第一次用了勐邑话,“杜贵妃来了!”
月筝立刻觉察了异样,坐起身时,脸色肃穆,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却拒绝去想。
杜丝雨依然冠戴整齐,缓步走进曦凤宫的时候,平时的温柔和顺不见了,沉重里带了一丝狂佞。月筝坐在榻上,平静地看她,这是回宫后,第一次看见她表露出真实心情。虽然杜丝雨的表情可怕,月筝却比看见那平素那张时时微笑的假面要踏实,这种感觉很像两年前广陵行宫的那一次。
杜丝雨停在最内层的帘幕外,静静地看着同样平静看她的原月筝,到了这种时候,她仍是一身的慵懒媚态,连下榻都不曾。或许,凤璘就是喜欢这样的骄纵放肆?她看着月筝笑了,像姐姐看着调皮的妹妹,“你也是师从谢涵白,怎么会这样散漫。”这个在集英殿上击败她的少女,当起皇后来真是一塌糊涂。可是,凤璘活着的时候,这样一个处处不符合母仪天下德容的女子,却是后宫的主人。
月筝没回答,看了看她身后,只有两个她带来的宫女,曦凤宫里所有的下人都不见踪影,刚才还在的瑞十也被人拖出去了。听不见一点儿的嘈杂,太静了,危机四伏。
丝雨有点儿不屑向月筝说明发生了什么,挑了下眉,她也很疲惫了,“今天,终于都结束了。”
月筝一凛,不想明白她的话,心底却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不可能!今天早上他还好好的,还说有话对她说!可是……如果他还在,丝雨是绝对不敢这样走进曦凤宫的。因为不相信,所以没有眼泪,她只是看着杜丝雨。
杜丝雨没有坐下来,一直腰背挺直地站着,现出一种天生的骄傲,“我们都曾觉得对方幸运,”她笑了笑,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唉,看来还是我更走运一些。”今天的她经历了生死一线,的确是心绪起伏难平。早上凤璘一走,她就差人将他决定五日后立嗣的消息传给二哥知晓。对皇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只要一刻没有登上龙座,就不是安全的。她想了很多,她有很多寝食难安的假设:凤璘若然走得很急,原家大可拥兵自重,先一步占领禁宫,月筝的孩子没生下来,就先拥立隆景为帝,隆景外戚薄弱,韩妃的亲眷都不在京城,这也是凤璘看中她的原因。无依无靠的韩妃和隆景简直是任由宰割的鱼肉,将来月筝生下的若是皇子,废掉隆景简直易如反掌。
若然凤璘走得很晚,月筝届时已经生下皇子,原月阙自然会全力辅助外甥,一场血腥宫变立时爆发,隆安即便名正言顺,登上帝位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所以,先于原家动手就是至关重要的了,最难把握的是动手的时机。
原本还朦胧的迷局,却被她一向鲁莽少智的三哥破坏了,他竟然私自出城召集了隶属杜家的京畿兵卫包围了禁宫,亟不可待地想控制禁宫守卫。收到这个消息,杜丝雨完全绝望了,她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和三哥说的,这样一来,不是形同逼宫吗?依凤璘的脾气,恼恨之下,他会干脆杀了她和隆安,让杜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平时再喜爱隆安,生死存亡的时刻,凤璘永远是那个弑兄篡位的冷血帝王,儿子不过只是一个棋子,他会毫不犹豫地丢弃。
就在她准备接受一败涂地的结局时,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凤璘得知杜家军入城,气急攻心竟然骤崩于乾安殿,梁岳还企图封锁消息,召容子期和卫皓入宫应付变故。幸亏她这段时间加多了眼线,去宣召容卫二人的太监及时地被她诛杀在乾安门。二哥也带人团团围住原府,原月阙的兵符发不出去,大势就在她的掌握中了。
三哥按她的指示戒严了禁宫的每一条通道,抓住至高权柄后的第一件事,她就是只身前往乾安殿确定凤璘的死讯,断气的丈夫躺在冷冰冰的龙座上,她看了他半天,离去时候的他会想什么?没安排好身后事,放不下原月筝,怕杜家势大隆安反受其害?唯独……他绝对不会想起她!
“抬下来。”她冷漠地命令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太监们,凤璘已经死了,他不该继续躺在龙座上,那个位置,她儿子要坐上去。她会为凤璘难过的,他毕竟是她的丈夫,毕竟相爱过,但不是现在。
然后,她就来到了曦凤宫。
“要打扮一下么?”她问月筝,她觉得她既然是皇后,死也该死的不失礼仪。
月筝垂下眼,似乎在想什么,想了很久,才迟钝地摇了摇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