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深牢大狱 海岩. 4392 字 2022-09-20

这次押解一共配备了七名干警,两倍于被押的犯人。现在,干警三死两伤,只有钟天水和小珂两人能动。钟天水实际上也负了重伤,背部一动就疼,左手连动都不能大动。小珂虽无大伤,但她是女的,而且,他们还要设法把重伤的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战士抬下山去。而犯人那边,有两男一女,身体健全,没有大伤。监狱的形式,除了他们手上的手铐,除了钟大固有的威严,其余均已荡然无存。钟天水当时的脑子里,不知想没想到,北京市监狱局已经保持了七年的无暴狱、无脱逃的光荣纪录,也许就在今晚终结。

也许钟天水并没有去想这些,他也许只想着如何尽快走出险境,尽快走到有人迹出没的地方,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尽快和天监或当地取得联系。尽快抢救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员。

幸亏他和小珂,各持了一支压满子弹的“”,才使这场将要继续的押解不致寡不敌众。在车祸发生的半小时后,他们将已经牺牲的替班司机和武警战士的尸体,抬到崖壁一侧,用布单盖住,然后出发上路。钟天水命令小珂为刘川和范小康打开了手铐,命令刘川背起庞建东,范小康背起武警,小珂押着仍然戴铐的单鹃,开始启程。押解的队形是:小珂荷枪在前,单鹃抱着药箱和几件雨衣在后。单鹃的后面,是刘川和他背的庞建东,刘川的后面,是小康和他背着的武警,钟天水紧跟小康,以视线统摄,弹压断后。

在“前进”行动继续前进之前,钟天水向犯人宣布了几条指令:

一、每个人都要按规定的序位行走,队形相衔要紧,不得无故拉开距离,不得回头张望,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交头接耳。

二、如果有事需要报告,先喊报告,得到允许后才能回头。

三、当听到停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停下,当听到蹲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蹲下。行走和蹲下时,要尽量保持伤员的平稳。

四、特殊时期将有特殊措施,特殊政策,有立功表现的,将会得到重大奖励,伺机脱逃或企图暴狱的,将依法严惩,必要时将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器。希望你们认清形势,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不要以身试法,以卵击石。

宣布完几点指令,钟天水问:“听清楚没有?”

两男一女,三个犯人一齐答道:“是!”

从声音上听,与平时在监狱里的回答,同样殷勤,同样服从,别无两样,令人放心。

钟天水一向的习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慢得有点拖沓,有点絮烦,但这次,此时,钟天水虽然有伤在身,但所有的指令和问话,其干净利落、短促迅捷,均是前所未有,连小珂和刘川都不由为之一震。

只是在走近刘川时,老钟的一句低声问询,语气才又恢复如前:“你没事吧?”他在问刘川的身体,刘川的肩膀和前胸的衣服,都被渗血浸湿。虽然小珂已为他们检查过伤口,但钟大出发前的再次询问,以及那低声传达的体贴,让刘川的回答充满心领神会的感激。

他说:“没事。”

钟天水说:“血要是还止不住的话,随时报告。”

刘川说:“是!”

他们离开了囚车,成纵队往山下走去。

小珂在前,重点守住队形的左侧,老钟在后,重点观察队形的右侧。大雨之后,山水激流,年久失修的公路沙石纵横,狼藉泥泞。队伍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一来路滑;二来两个男犯身背伤员,不堪重负;三来小珂突前领队,她实际上又必须时时面对身后的犯人,所以几乎是一路侧身倒行;四来,老钟自己也实在走不动了。他后来不得不下令停止前进,就地休息,因为他走不动了。他看到刘川小康他们,也像是走不动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风力开始强劲,以致他们选定的休整之地,必须是个背风的山凹。这个山凹地势较高,受雨水沤泡较少,故而显得比较干燥,可一旦屈身坐下,还是潮湿袭人。钟天水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小珂指挥单鹃铺开雨衣,将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平放在雨衣上:然后,命令三个犯人也原地坐下,让小珂再次给他们戴上手铐。老钟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着单鹃小康。小珂则先将武器放在老钟身边,才走过去,命令范小康将双手抱住后脑,然后备加防范地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右手高高拽起,搭上铐子,再拽到前边,和另一只手铐在了一起。

铐完小康,小珂从挎包里取出另一只铐子,走向刘川。虽未命令,但见刘川已经学着范小康的样子,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小珂这回没有绕到他的身后,而是径直走到刘川的面前,单腿蹲下。他们彼此目光平视,她看着刘川肩头和胸口的血迹,她真想说一句安慰的话语,问候的话语,鼓励的话语,但不行。她是民警,他是囚犯,此时此地,是非常时期的流动监狱,此时此地,任何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都不被允许。

但她相信,刘川看懂了她的目光。他用眼中难以察觉的微笑,来响应面前这个警官,这个女孩,这个给了他最多友爱的朋友投射过来的关怀和疼爱。他把双手放下来,并在一起伸到小珂眼前。那是一双优雅的手,虽然经过了各种劳动的磨炼,但仍然修长好看,手腕有点细,但筋肉的造型坚强有力。小珂轻轻地拉住刘川的一只手,她分不清这只手算是结实还是纤弱,她还没有把手铐搭上那只轮廓完美的手腕时,身后传来了老钟的命令:

“不用给他戴了。”

对这个命令小珂并未立即执行,她让刘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继续放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她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吧。”刘川点点头,很听话地自己解开囚衣,让小珂检查了他的前胸和肩膀。伤口主要在肩上,胸口的血迹大都来自那里,从血肉模糊的创面上看,分不清是划伤还是撞伤,看不清是一道还是一片,汗水和血水交相洇渍,血迹半凝的边缘,沤得有点发白。

小珂伸出手去,在刘川的肩上轻轻摸了一下,不忍触痛。她说:“没有药了,你忍忍吧。”

急救箱里的包扎药物,已经全部用给庞建东和那位比他伤势略轻的武警战士了。此时,他们躺在雨衣上,神智恢复了清醒。他们是在路上先后醒过来的,武警战士的两条腿都有重伤,但此时已能和小珂有问有答地简短交流。庞建东虽然睁开了双眼,但气息依然虚弱,除了他的双腿已无知觉外,大概胸腔也有内伤积血。小珂查看了他们的伤势之后,让刘川扯了衣服上的布把庞建东还在流血的小腿重新包扎了一下,她自己则去老钟的身边为老钟检查。触及到老钟她才发觉老钟发了高烧,浑身上下热得烫手,她把手抚在老钟头上,确切地感觉出他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

药箱里虽然备了一些退烧的药物,但都是治疗感冒发烧之用,对老钟并不适合。老钟一定是因内伤发炎而引起的发冷高热,于是小珂决定给他服用些抗生素以减轻感染。她在药箱里找到了一包青霉素胶囊,分了三份让刘川给老钟和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分别吃了。刘川当过分监区卫生员的,也知道这时候吃一点抗生素应该没错,但问题是,没有水了。他们出发前从囚车里找出来的几瓶喝剩的矿泉水,在路上给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喝了大半,小半让老钟小珂以及三个犯人分着喝了。他们之所以走不动了,体内缺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也许老钟的毅力更加坚强一些,他硬是用自己的唾沫把药粒吞下去了。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出血过多,口唇干裂,胶囊粘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特别是庞建东,若不用水灌,恐怕连吞咽的力量也拿不出来。刘川看到小珂蹲在老钟身边,跟老钟低声商量着什么。天上的云层虽然渐渐稀薄,但落山的太阳只在天际残留着最后一点反光。看来,他们今天肯定要在这里过夜了。持续的高热使老钟的思维迟钝,口齿不清,但小珂还是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中,从他残缺不全的话语里,听清了他的意思。

老钟的意思是:今天如果在此过夜,小庞可能撑不到天明。所以,“前进”行动今夜无论如何应当继续前进,哪怕只走出一个人去,也必须向山下前进!

小珂也知道,他们必须前进,耗在这里无异于等死。不仅庞建东和那位武警战士,看看老钟这副样子,恐怕拖到明天早上,不死也肯定走不动了。可现在继续前进,唯一能走动的押解力量只有小珂自己。她要押解三个犯人,还要带走三个伤员,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现在庞建东和武警战士已经不能移动半步,如果小珂自己先行下山求救,靠老钟看住三个犯人和两个垂死的伤员,显然也不是妥当的办法。老钟如果一直高烧不退,夜里山风一来,湿气袭人,病势说不定还会进一步恶化,甚至和两个重伤员一样自身难保,命在旦夕,也都说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