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太阳还未露出地面,而地面已经感受到它的一缕光芒时,我终于结束了这场始于美国西部的漫长跋涉,到达了整个儿旅途的终点——清绵。
清绵火车站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在这儿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一个穿着褪色铁路制服的老头儿,睡眼惺忪地挥了一下小旗后,便缩回到站台的小屋里去了。列车开走的震动一经消失,这里便几乎万籁无声。
车站出口,有一家小杂货店。离开门营业的时间显然还早,但老板已经起来站在门口刷牙洗脸。我信步走过,看见里面的货架上摆着饼干和饮料,便掏出钱进去要买。老板见这么早就有生意,脸上现出万般殷勤,嘴边的牙膏沫未及擦掉就过来支应。我喝着饮料,看货架上还有两份当地的旅游指南,便用找回来的钱买了一份。那是个折页性质的东西,已经旧得掉色,不知早在这里摆了几年。
日出之前,天色还有点暗,但可以猜想今天是个晴天。从我的第一只脚踏上清绵车站的站台开始,我的心跳就有些不同,我几乎不敢确信我真的来到了我一直日思夜念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神交已久,可亲可近,都和我有着命中注定的某种联系。这地方我甚至觉得我以前像是来过,很多细部都给我似曾相识的惊奇。
我猜不出当张铁军与安心热恋的时候,他是否向往清绵。这或许也是一种心理常规,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亲人和故旧,都会产生莫名的好奇和关切。说实在的连对张铁军,我都时常会在心头萌生出一种亲切和悲悯的心情。
张铁军与安心在那间吊脚楼里的分手,让人听了备觉惨烈,而那个夜晚的结局,更是出人意料。我后来问过安心当时抱着孩子想到哪儿去,她说不知道,她那时只是想离开那间狭小压抑的屋子,带着她的儿子离家出走,哪怕去死。她并没有清楚地想过要到哪儿去,能到哪儿去。她的精神已被悲伤摧毁。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恰巧发生,这个悲伤也许会要了她的性命。
安心后来对我说过她那时确实有寻死的念头。寻死的人不外都是精神崩溃信念枯死以死为解脱的,安心正往这一步上走的时候却被另一个看似突然而至,实则蓄谋已久的袭击打断了,改变了方向。那个袭击无意中又激活了她求生的本能。本能是一种精神之外的能量,是人的最最原始的反应。当你要自杀的时候,如果突然有人要杀你,你的本能是让他杀呢,还是反抗求生?
这是很少见的情形,很极端的例子,在安心的经历中却恰恰遭遇了一次。那时她抱着孩子跑出她的吊脚楼,在后来的印象中是刚刚跨出门坎的同时就被一个人猛然抱住,她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喉咙处就压上了一把锋利的傣族腰刀。她从身体感受上知道身后抱她的那人是个体格瘦高的男人,那男人拖着她顶着她强迫她往前走。几乎在她被抱住的同时怀里的孩子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她这时看见了前边角落里停着的一辆汽车,她马上认出了那辆并不陌生的汽车!
就是那辆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
那人拉开了车门,把她往车上推,这时她看到身后还有一个人,是一个身材略矮但极粗壮的帮凶。天非常黑,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在他们往车上推她,并把那把腰刀从她脖子上移开的刹那,她用腾出的另一只手突然发力,向后猛击,正击中身后那人的腹部。那人没想到她有这一手,猝不及防,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那个矮壮的帮凶恰好处于安心的正面,尚未反应过来,安心已高高抬起一只腿向下劈去。她已经很久没练跆拳道了,但感觉上胯部还是开的,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脚已经高过了那人的肩部,虽然腿踢上去有点发飘,但劈下来依然迅猛。跆拳道尽管不如自由搏击和散打那样力量强劲,但它的速度无人能及,尤其是腿的速度,腿只要往起抬了你就绝对躲不掉的。她那一腿从对方的左肩落下,正劈在他的胸部。那人身体虽然强壮,但可能是万没想到毫无防备的缘故——他怎能想到一个抱着孩子惊恐万状的女人,这时候能把跆拳道中的下劈动作表演得这么迅雷不及掩耳——他一下子被劈翻了。安心练了那么多年跆拳道,一向是腿强于拳的,让她劈上的一般都好受不了。这一腿给了她和孩子一个活命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几秒钟,她就利用了他们一时都没爬起来的这几秒钟,转身往她的房子里跑,同时嘴里嘶声喊叫出来:
“铁军——”
铁军显然是听到了她先前的一声尖叫,然后听到了孩子骤然的哭喊,几乎在安心喊出“铁军”两个字的同时,他拉开了房门往外看,恰逢安心迎面冲进屋子,铁军没有看到她身后有什么人,但还是下意识地砰地关上了门。安心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后一把拉过桌子顶住门。铁军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没想太严重,他还反应不过来。他依然对安心板着脸,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冷冷地问:“怎么啦?你要干什么?”安心还没有回答门就被猛然地撞了一下,撞开了一道缝。那是木门,又撞一下,那门已经劈了。铁军这才知道事情严重,他是知识分子,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就慌了。他见安心顶住桌子,他也就过去手忙脚乱地帮她顶住桌子,他刚顶住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他随即往地上一瘫就不起来了。子弹是穿过半开半劈的木门射进来的,木门上的木碴爆裂,弹洞赫然!安心连忙蹲下来用桌子挡住自己,她蹲下来时看到铁军仰卧在地上,肩部和胸部有大片的血迹。安心摸他的脸,他的脸一动不动。她叫了声“铁军”也没有应声。门再一次被撞了一下,一条木板啪的一声掉了下来,整个儿门露出了一条大缝。安心下意识地放弃了固守,她从床上抱起孩子,还是用下劈的动作,一脚劈开后窗,然后手脚并用,也不知怎么就翻过了窗子。她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抱住吊脚楼的木柱往下滑,木柱粗糙的木碴划过她的手掌,划破她的衣服……往下滑到一半时她的手劲用完,那只手撑不住她和孩子的重量,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摔在南勐河冰冷的水里。大概有几秒钟她失去了知觉,她摔蒙了,但孩子的哭声又让她惊醒。她发现孩子依然抱在她的怀里。她对她和孩子从那么高的木柱上跌落下来而没有死感到惊奇。她听到楼上的门被彻底破坏的劈啪声,她抱着孩子,奋力向南勐河的对岸蹚过去。
河的中流,夜雾封锁,几乎看不清对岸的景物。河上的大雾也掩护了他们,要不然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开枪将他们母子打死在河里。她把孩子抱在胸前拼命往前走,她用尽全力但在水里没法迈开大步,何况她已喘得气如裂帛力将耗尽。水慢慢淹到胸部,她不得不两臂发抖把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还哭着,除了安心自己的大口的喘息,孩子嘶哑的哭声似乎是夜雾弥漫的南勐河上唯一的声音,因此肯定传得很远很远。
她记不清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前行了多久,当河水终于从胸部退下,退至腰腹时她看见了对面的岸,看见了对岸那一片朦朦胧胧的木棉树。她跌跌撞撞,双脚终于触到了岸边的沙砾,她再也支撑不住像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膝盖一松便软软地瘫下去。她瘫坐于水中的沙砾,用垂死般的呼吸,怀里的孩子早已哭不出声气。她转身回望,对面那片吊脚楼已被夜雾遮住了全部形状和一切声音。
她张开嘴,眼泪马上流进了嘴里。她拼尽全力向对岸呼喊:
“铁军——”
但她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找到对岸的派出所时几乎已没有开口说话的气力,派出所找医生来给她打了针并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天快亮时她和潘队长一起回到了吊脚楼。太阳刚刚露面,东方霞光映目,安心看到对岸的远处,山流纵横,南勐河平如镜面,红如血水。脚下她踩着的这块云南特有的赭红色的泥土,在朝阳之下也如同血染。这里的大小路口都已被警察和警车占据。现场勘查和现场调查已近于收尾,有些警察已开始撤离。河上的雾气早蔓延到岸上,所有的面孔在晨雾中都朦朦胧胧。一切远景都呈现出淡黄发旧的色调,惟有尚未撤走的警车上,那一闪一闪红蓝变幻的警灯才显得格外炫目。
安心没有找到铁军。她明明知道铁军不可能还在这里,但她走进那间门倒窗破的宿舍没有见到铁军时,心头还是一酸。一个负责现场调查的民警走过来问她昨夜的情况,问一些细节。那民警是刑警大队的她不认识,她除了缉毒大队的人之外,和局里其他单位的人很少来往。她没有回答那位刑警的现场调查,而是带着哭腔反问:
“我爱人在哪儿?他伤得重不重?”
潘队长和那位刑警低声说了两句,意思是让安心先看人,调查等以后再说。那位刑警点了点头,说人早就送到医院去了,送的是什么什么医院。老潘就和安心上了车往那家医院赶去。在车上老潘不知跟谁打了电话,他们赶到时医院的门口已有缉毒大队的民警在等。民警把他们一直领进去,不是往手术室,不是往病房,是往太平间。
太平间门外的空地上人也不少,有缉毒大队的民警也有其他人。好多人安心不认识,只有一个半熟脸的中年人她隐约记得是《南德日报》的一个什么领导。她弄不清多少只胳膊在扶着她搀着她,把她往里让。她看见里面摆了一只担架床,一只很窄很窄的担架床,上面用白布盖着一个人。没看到人时她的双脚还能机械地移动,当那担架一撞入她的视线就像有把刀伸进了她的心窝,一搅,搅得她全身耸然一缩。她刚刚哭了一下,还没出声就把身体里剩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彻底耗尽,身子随即往下一沉,在无数只手臂上,她的知觉飘远了。
等她再找到自己的知觉时,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阳光充沛。老潘,还有队里一位中年女同志,见她醒来便探过身子看她,嘴里说着:醒了醒了!她想坐起来,动了一下便被那女同志按住:躺下躺下,你刚打了针不能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