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六阿哥站在廊下,听到声音一抬眼,见到小太监正在帮三哥接伞换鞋子,而三哥一脸八卦地巴巴瞅着自己,下巴一抬,撇着三哥道:“是被四哥训话了又怎么滴?”

“我就说嘛,”三阿哥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檀木香扇“刷”地打开,悠哉哉地躺到走廊里唯一的躺椅上,“乖,好好听琴静心。”

六阿哥瞪圆了眼睛:我刚坐的躺椅!

三阿哥装没看见,手里扇子慢慢扇着,身体有规律地晃着摇椅,半眯着眼睛一脸享受,还矜持地来个昆曲戏腔吟诵:“春雨淅沥淅沥,四弟弹琴,今儿真是我的幸运日呀呀”

六阿哥运气运气,一屁股坐到苏培盛再搬来的躺椅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一会儿,五阿哥来了,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也来了,四爷从书房一出来就被几个兄弟闹腾着要请客。

“原因?”四爷顺手接过来五阿哥带来的小点心,用一口。色泽金黄,玲珑小巧,外酥里嫩,唇齿流香,上头一层酥皮口感层次分明,一咬即散,不由地问:“这叉烧点心谁带来的?”

“我,四哥!”五阿哥兴奋地拉着他的袖子,憨憨地笑:“四哥,他们要赶在四哥没大婚之前多聚聚那。”脑袋凑上前,与有荣焉的小样儿:“就知道四哥能吃出来不同。这是汗阿玛特意要膳房给皇祖母做的秘制叉烧酥,素油素馅的。”

四爷:“挺好。”

九阿哥愤愤:“五哥,我昨儿去找你,我怎么没吃到?”说着话,抓过来一块大口地咬着,好似咬得是五阿哥的肉肉。

五阿哥一转头,白眼一翻:“我有好东西还要先给你?”

一句话把九阿哥噎的眼泪花花的,抖着胖手指着五哥,和四哥告状:“四哥,五哥欺负胤禟。”

四爷咳嗽一声,赶紧用一口茶顺顺。

三阿哥“噗嗤”一声,笑得好不欢乐:“五弟,九弟,你们别打岔。你们的四哥爱清净,不若三哥明儿摆酒我们聚一聚。”一转头:“四弟,你必须来。”

四爷正在揉着九弟的小脑袋,随口答应道:“好。三哥你定日期就是。”

五阿哥灵机一动:“三哥、四哥就今天。”

七阿哥重重点头:“三哥、四哥,汗阿玛明儿就回来了。”

七阿哥脸上带点儿第一次做“坏事”的羞愧,十阿哥是大声呼喊:“就这样说定了。三哥快去准备。”

“好。你们要吃什么?都报上来。”

三阿哥兴致勃勃地和弟弟们商议着,四爷躺在躺椅上慢慢摇着,眼睛微合,耳朵听着他们少年热情冲动的玩闹。

九阿哥尖叫:“三哥,你一定害怕三嫂彪悍,怕以后都没钱买酒喝了。”

十阿哥轰然大笑:“三哥,话本里那泼辣的婆娘都是管着夫婿管天管地,三哥,你一定要雄起呀。”

“怎么可能?”胤祉红着脸高喊:“你们的三嫂一定是温柔大度的人,三哥将来要红袖添香,一屋红颜那。”

……

闹腾的笑声一阵一阵,四爷好似听到又没听到:明天十三弟就要回来了,不知道会长胖一点还是瘦一点?

于这宴席,四爷其实纯属凑趣儿。他虽然带着小弟弟们的时候多,但他老鬼的心性淡得紧,又是惯于严厉的,跟一群小兄弟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况且以他的眼界儿,前世今生真正能看上的人都是少之又少,更不必说这一群毛头小子,大半没什么话可说的,思及上次从边境回来的酒宴,纯粹自己看孩子一样看着他们玩,摇头笑一笑。

精致玲珑、热气腾腾的春日野菜宴席,身边弟弟们玩斗草玩投壶的热闹,照例自己独坐饮酒,更觉得因着他骨子里带出来的性子,这辈子的小兄弟们对他本还是敬畏之心重,而亲近之情远。

四爷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胳膊一伸,护着不慎要摔倒的七弟,听九弟扯着嗓子认输唱歌,兄弟们起哄的欢笑……

外头小雨将停。三阿哥院子里的火把照耀的夜晚亮如白昼,花影重重伴人不眠,杨柳吐了新翠迎夜风,洁白的杏花开成了花雨,丝竹欢笑声响春意浓浓。四爷起身,拎着一个酒壶出来欢闹的屋子,安静地站在杏花树下,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睛望着天上十三的胖月亮。

月亮悄悄地出来,乌云慢慢地散,夜色火光下,杏花微雨中,长身玉立的高大少年头顶瓜皮帽一身书生玉色宽袍大袖,手持白玉雕花酒壶,微微仰着头,姿态随意地一口一口地饮酒。

恍惚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六岁的太子一身杏黄太子袍服,急急地跑进来院子,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笑吟吟看着他懒怠挣扎的模样,兴奋地额头去顶弟弟饱满的天庭,“四弟,二哥今天的功课做得好,汗阿玛拿给大臣们看,汗阿玛和大臣们夸二哥那……”

他懒懒地皱皱眉毛,拍手:“二哥棒棒哒。”

“眼睛都没睁开,还二哥棒棒哒?”太子不乐意,却是兴头不减,伸手戳一戳那胖胖的小脸,又很高兴起来,“汗阿玛答应二哥给你开蒙了。二哥好好读书,给你开蒙,你一定学习好,将来要做二哥的辅弼栋梁……”

自己说着,先乐了起来,也不管弟弟能不能听懂,摇头晃脑地唱诵新新的诗词,“花开酒美盍不归,来看南山冷翠微。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

发现四弟望着自己帽子上的红宝石,小俊脸上笑容加大响亮地亲一口弟弟:“汗阿玛新赐的宝石不能给你,二哥新作的牡丹荷包给你。将来二哥和四弟,就如同苏轼苏澈兄弟一般兄弟同心、肝胆相照。”

然后那?

四爷凝目望着天上永远不变的云头月亮,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血脉兄弟姐妹们聚在无逸斋,无论是读书还是吵架打架,哪怕是被罚做作业,也是一起,天伦和乐……

“四哥?四哥?”

几道呼唤的声音响起,四爷一眨眼,也没回头,淡淡的一句:“八弟,有事?”

“都说紫禁城的杏花是春天的一绝,色白微红,让人心动,每年春天等到满树花开,无数文人等着名单在无限的荣光下进来观赏写诗作画……四哥你说,这杏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不像害羞的少女,衬着湛蓝的天,温婉地绽放美丽?”

八阿哥慢慢悠悠的吟唱句不答反问,长长的一串,忒是有天家贵胄的矜持。

眼前一阵带着小雨点的夜风拂过,杏花缓缓飘过,天上宛如飘了一场洁白的雪,地上仿佛铺上了一层杏花造就的地毯。

四爷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八爷看一眼四哥,也笑:“怪道世人都说唯有紫禁城的雕梁、画栋,才能让这抹粉白色变得格外清新脱俗。前儿八弟来和三哥说话儿,三哥的一个侍女一身红衣舞姿翩翩,三哥在杏花里吹笛子的情景,甚美。”

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雨湿红绡。那将红豆记无聊。春色已看浓似酒,……这是容若怀念先头福晋的诗词,容若的文人拥簇们都喜欢和红颜知己们来一段。

四爷举起酒壶对嘴用一口,空空,晃晃,最后一滴进了嘴巴,遗憾地望着空酒壶,真个儿空了?八爷抽抽嘴角,递上自己左手的一个,原来他一只手拎着一个酒壶。

四爷顺手接过来满足地用一口:“谢谢八弟。”

八爷看着他一口一口,克制地用着,沉默。

曾经的雍正,对比种地养宠物狗,同样喜欢玩cosplay戴法兰西大波浪假发,玩鼻烟壶、喝酒……尤其喜欢和隆科多一起喝酒,喝醉了写诗作赋。他其实真的是一个酒鬼,世人骂他嗜酒如命,他还喜欢狡辩说浅饮小酌。

“四哥,三哥是真的要走文了。四哥你说,人真的能改变别人吗?”

四爷一仰头,酒壶的壶嘴到了嘴边顿住,放下酒壶,回身看一眼他。

“八弟,人改变自己,是成长。人要改变其他人,是战争。”

八爷心口蓦然疼的刀割一般,他强行忍住了,冷冷地笑:“四哥倒是真成佛爷了,十三弟也是吗?”

“十三弟也是。”顿了顿,“他永远都是十三弟。”

八爷想嘲讽大笑,想破口大骂,张张嘴巴,失声了一般。

八爷抬起头,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地面对两辈子的仇人,身体前倾近的能闻到四哥身上淡淡的酒味儿,压住了嗓子,嘴巴对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四哥,如果不是你,尼布楚条约会割地,失去西伯利亚和尼布楚。如果不是你,汗阿玛这一次西征,打败了噶尔丹却也至今无法收复喀尔喀失地!”

“如果不是你,黄河治水不会这样顺利,于成龙为了赎罪今年就累死在黄河上!可是四哥你做了这么多,你得到了什么那?四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雍正不是这样高调的性格,八爷心里的雍正,比小人更小人,比君子更君子,如此他才能突破九子夺嫡的无望瓶颈,走出历史必死局面的夹缝,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他对待不同的兄弟,总能使出不同的招数,而这样的招数事后都证明都是天才的设想,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和野心家合谋的结果。

八爷咬牙切齿,听着自己的磨牙声,恨不得直接咬住混蛋四哥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四哥,弟弟好奇呀,你到底要做什么那?”人人都说你不懂帝王之术,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明明知道你该低调隐忍,即使为了救格斯泰,也不会去拿军功,即使知道索额图的逼迫也会忍着太子!

四爷微微睁眼。

兄弟两个四目相对。

火花四射!八爷臆想中的!单方面的!

四爷瞧着他眼里那始终未从褪尽的戾气血腥,微微一笑,懒洋洋的。

“八弟,你着相了。”他还拍拍八弟尚且稚嫩的小肩膀,眼角低垂,摘下来他肩膀上的一朵杏花,拈花一笑。“八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还不懂?八弟呀,”伸手拍拍他全无血色的美丽小少年脸:“果然越长越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