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

在去畅春园的路上,四爷坐在大轿里慢慢思考,外边轿夫们一声吆喝:“四爷,畅春园到了!”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起身下轿,一眼就瞧见年羹尧从园子里走出来,大老远地喊着:“四爷!”快跑上来倒头就拜:“奴才年羹尧给四爷请安。”

四爷随意点点头:“起来。”对站在门口的侍卫董三保道:“你前儿送的鼻烟壶挺好,是你自己所画?”

董三保连忙打了个千,略激动地说:“正是属下所画。四爷看着可行吗?”

四爷歪着头想了想,笑了:“看笔法,是师从丁大家。丁大家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内画艺人,多数是仿宋元明清绘画,画风博雅深邃,别具一格。可对?”

“对对对!四爷好眼力。可是我没有学到老师皮毛,老师一气之下去西北前线了。”

“莫要灰心。你老师是仿书画大家的画儿,你是画自己的画儿。有自己的东西在,继续练习。”

四爷看见了年羹尧等在一边,那年羹尧见四爷不理他,只顾和董三保说话,知道四爷生他的气了,只好候在一旁,心神不安地等着,这会儿,他见有了空儿,连忙抢步上前跪了下去再次请安:

“奴才年羹尧,请四爷安。”

四爷斜着眼瞧了一下跪着的年羹尧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四爷,容奴才禀报。奴才回京,今儿是第五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主子请安……”

四爷淡然一笑打断了年羹尧的话:“爷有点忙,你先到别的皇阿哥那里去请安问候吧。爷府里你也不必去,那里地方窄,容不下你这位封疆大吏。”发作完了,一甩袍袖,抬脚进园子了。把个二品大员的年羹尧傻呆呆地撂在门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四爷来到澹宁居的时候,正碰上张廷玉走上来,张廷玉行礼:“给四爷请安。”

“张廷玉?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可好?”

张廷玉一起身拱手说:“四爷,臣一切都好。只是您最近太忙了,人也瘦多了,得注意保重身体!”

两人在这正说话呢,屋里的康熙已经听见了,吩咐一声:“外边是老四吗?快进来,大热的天,站在外头说什么呢?”

四爷缓步进殿,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听到康熙唤“起来”,一起身打眼一瞧,皱眉道:“汗阿玛,您怎么直接坐在凉席上?”

康熙在凉竹编的罗汉床上半躺半坐,身上穿着一件半旧薄纱缂丝藏青色绣彩云金龙纹龙袍,清爽明亮且充满帝王威严,听了这话笑了笑说:“朕精神还好,这样坐着没事儿。你看你穿的粉嫩的这又是什么紫?来罗汉床上坐了说话。廷玉,你也过来坐下吧。”

四爷听了只笑:“木槿紫。府上女子做好的衣服,儿子就穿了。也是皇额涅特意选出来的料子。”拿过来一个毯子铺在罗汉床上,硬是要康熙挪过来坐在毯子上。自己坐在康熙身边,将这两天的筹粮、筹饷等等事情一一奏禀,康熙眯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康熙突然问:“你皇额涅还当你是小孩子那,可劲儿给你打扮。弘晖是康熙三十九年生人,弘时、弘暖、弘暻、弘曈是哪一年的?”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手里的毛巾正在擦脸:“儿子在皇额涅面前就是孩子。弘时是康熙四十二年,弘暖是康熙四十五年二月,弘暻是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弘曈是康熙四十六年三月。”

“厚脸皮的小子。这样,都一起指婚。几个长大的丫头小糯米小米粒,再留两年。”

四爷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连忙回答:“儿臣敬谢汗阿玛天恩。汗阿玛,小糯米小米粒还小着那,过了二十五岁再谈婚论嫁也成。”

康熙白他一眼,把话转入正题:“你刚才说的军务上的事儿,朕全知道。刚才年羹尧来见朕,朕已发出诏旨,从四川调五十万石粮食到前线,也让他及时供应军中所需。另外。年羹尧调到陕西,做陕甘总督。目前来看,陕西的粮草运输任务更重。”

四爷听了,很是感动,老父亲还是顾着自己的,没有悠哉哉地看着自己受累。四爷小小激动地说:“儿臣感激汗阿玛的体恤。”

康熙“深情”地说:“我们父子谁跟谁?朕怎么能要你一个人忙那?朕既然知道了,就会帮你的嘛。眼下,傅尔丹受伤,需要另派将军前去。兵士家属的安家银子还没有着落,内务府为了庆祝朕登基六十年的一百万两银子,朕的意思,把这笔钱拿出来,发给家属们。”

四爷一听这话,反应过来了自己被忽悠了,这怎么是帮自己那?汗阿玛您才是皇帝!

当然张廷玉在那,四爷这话只能在肚子里嘀咕,四爷面上大义凛然:“汗阿玛的话要儿臣惭愧无比。儿子怎么能用汗阿玛汗阿玛登极六十大庆的银子,六十大庆是千古没有的大事,这庆典银子一两都不能动。兵士家属们的安家费,儿子有办法。”

康熙差点就感动了。惊讶地看了老四一眼问:“哦,说说看。”不会是查出来哪个贪官了吧?

四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儿臣可以向在京的皇亲阿哥们募捐。儿臣自己先出二十万两。”

康熙放声大笑:“哈……老四啊,内务府的银子也是国家的银子,拿去用,没事儿。不用和朕客气。”

在一旁的张廷玉听到这里,明白四爷的意思了,严肃道:“皇上,四爷说得对,您六十大典的银子,不能动用。知道内情的,说是皇恩浩荡;不知内情的,就会传出国库空虚、入不敷出的谣言,于目前军心民心情势大大不利。依臣看,让皇亲国戚募捐,是个好主意。国和家本为一体,应当荣辱与共。臣的补充是,不光是皇亲国戚,大臣们也募捐。臣先捐两万两银子。请皇上圣裁。”

康熙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廷玉呀,朕知道这样操办更好。不过朕担心,这么一来,老四又要挨骂了,他难哪!”

四爷一听这话,心里一热,立马顺杆子爬,表白道:“汗阿玛,儿子不怕骂,儿子为国为民,皇亲国戚都是识大体的,也都会体谅支持儿臣,哪里会骂那?”

康熙真感动了。还是老四贴心啊。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手里的茶杯端给老父亲,孝顺道:“汗阿玛您一切都不用担心。儿臣也担心南海战事打一场只是开始,再打几仗军饷必然紧张。若皇亲国戚募捐不够,儿子这里还有两个方法,要英吉利和法兰西、印度、日本赔偿战争费用。另外,儿子还有一个名单,大臣们感动于皇亲国戚募捐,跟着募捐的名单,您看一下。

康熙的感动到了一半,正喝茶那,变为目瞪口呆,再变为承受不住的咳嗽。

朕就知道老四鬼心眼儿多!

“战争赔偿……有点不近人情。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挑衅挑起来战事不做表示,至于名单……”康熙放下茶杯接过来名单一看,绷不住乐了,头一个就是新任户部尚书孙渣济。康熙大致浏览一遍,将名单递给张廷玉看,张廷玉一看,登时有点傻眼:孙渣济是什么人那?满洲镶红旗,祖上是辽东汉人,既和汉人一样饱读诗书,又和满人一样熟悉弓马骑射,一家子弟都是精英。

但是!他家里的事儿,太多了,御史都懒得弹劾了。孙渣济、孙渣济的小妾们、孙渣济的儿子们孙子们、孙渣济的儿媳妇们、孙渣济的丫鬟们小厮们……随便两个男女连线,都有故事。随随便便写一件出来,这本书都得被和谐掉。

乱,真是太乱了。一大家子就大门外头两头石狮子干净。当然,家里这么乱,首先必须有银子,没有银子乱的什么?银子哪里来?传说孙渣济就是前些年大批走私海外大赚银子的官员之一。家里金山银山的,吃一道茄子咸菜,都用把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

各地方山珍定期进贡宫中的,比如浙江冬笋、江西的石耳、铅山香菰,湖南的乾木耳,四川的茶菇、丁香菌,山西的五台山台蘑,他家应有尽有。

丫鬟们穿的戴的,都是大家小姐一样富丽堂皇。绫罗一匹就是上百上千两,一家子上上下下每次出门的衣服金玉首饰都是第一次穿戴簇新的。比皇宫里头还奢靡好几倍。别看皇家人有织造局和匠作处专门负责衣服首饰,但都是穿了又穿,戴了又戴,换算起来,并没有花用多少银子。

孙渣济还经常宴请,三天前张廷玉有幸参加。南海运来的鲟鳇鱼非常大,一条鱼小则数百斤,大则上千斤,逢年过节寻常官宦人家能买的起一条鲟鳇鱼就不错了,但是孙渣济一顿宴席用掉两条,家里还养着三条。

张廷玉细看单子,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和孙渣济差不多的情况,四爷这是有备而来呀。他不由地苦笑连连。

还以为四爷放过之前走私的事情了那。

原来等在这里!

大热的六月天,张廷玉吓得一脑门沁着冷汗,看到最后,上面居然有高家,已逝高士奇的高家!

张廷玉白着脸望着四爷,后背一阵冷汗直冒:皇天后土在上,幸亏我爹当年没有贪污!否则我爹去世了我都要承担后果被抄家!

四爷纳闷儿,一眯眼:“老张,你怎么了?你不会也是……?”

“我不是!我没有!”

张廷玉吓坏了,急切地表白:“我没有,我爹张英也没有,我大哥弟弟家里也没有。”

四爷眨眨眼。

张廷玉傻眼脸色由白转红。

康熙坐直了身体,慢悠悠地品着最爱的碧螺春,苦笑摇头:“老四啊,朕没有错看你,你呀,朕不要满朝文武骂你,都不行了。打仗,明着看是在前方争斗,其实打的是后方。可是呀,这单子,不能着急办,也不能硬办。这样,你先操办皇亲国戚的募捐,朕看情况,哪天宴请这名单上的人,再说。”

康熙还是要维护他的老臣们一二的。

四爷也没强求,行礼拜辞,领着张廷玉退了出来。到了乾清门就停下了,听到张廷玉哀叹连连说:“四爷,您是害苦了我呀。我真后悔刚刚看了名单。”四爷微微一笑:“老张呀,我们是什么交情?青梅竹马。”

谁和你青梅竹马!

张廷玉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脸发紫。

四爷笑得无赖惫懒,脚步愉快背影开心地离开。

身上背着一个炸药包·张廷玉气急败坏地回去了。四爷浑身上下像酥了一样,那个美呀,就别提了。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蓝天特别蓝,白云特别白,忒是神清气爽。

傍晚四爷回到府里,陪着一家人用了晚食散步,将邬思道、性音、文觉叫到后书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邬思道却没有四爷那种喜悦的心情。他沉思了好长时间才突然问道:

“四爷,据你近来所见,皇上的身子骨到底如何,每顿饭能吃多少,睡眠好不好?起坐要人搀扶吗?”

四爷听他问的奇怪,随即明白,自己当年病重的时候,儿子大臣们也是这样天天打听身体情况,笑着答道:“汗阿玛是明显地见老了,但身子骨尚好。用膳的时候有儿孙陪着吃得挺好,食量小了点。从去年秋天以来,走路久了要有人搀扶。每天只能有三个时辰议事,再长了,就有点坐不住,头疼眼花。不过,老人家十分注意仪容,平常半躺半坐,接见大臣时却一定要正襟危坐。”

邬思道又问一句:“斗胆再请问四爷,宫中有炼丹、修道修仙的事吗?”

四爷斩钉截铁地回答:“无!噶礼献了个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被皇父传旨申斥。揆叙在南海又不知怎么弄到了个鹤发童颜的药献上来。皇父说:‘千古以来,能活到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皇帝,乃是大福气,何必要青春永驻?’让揆叙招了个没趣。”

邬思道沉思着点了点头:“皇上所言所行,要人感佩。如此,吾等就放心了。不知四爷注意到没有,最近,三爷、五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任何一个皇子府上都是门庭若市,车马不断。从京官到外官,从封疆大吏到县令。皇上一直不表态,官员们不敢再进言有关册封太子的事情,不知道哪片云上有雨,干脆都去拜一拜。最可怕的还是八爷,别看他时常请病假,其实,他这病,都是装的。他把鄂伦岱安插在十四爷身边,他又不择手段拉拢隆科多,离间四爷和隆科多的关系。您收留了灵答应的事情,很可能就是他设计。可是,他手里抓住您的把柄,却引而不发,这就反常了。”

四爷在思索着,文觉和尚倒开口问道:“原来,就我们府上没有人来拜拜。邬先生,八爷对皇位还没死心……”

“不来我们府上才好,免得招皇上的眼。八爷怎么可能死心?要么是走两条路,一是和四爷保持友好兄弟关系,若是争败了有退路。另一条是背地里不断扩大势力,关键时刻玄武门政变夺皇位。万事反常即为妖。八爷这两天竟然还在年羹尧身上下功夫,戏中有戏!”

性音和尚糊涂了:“八爷不是和十四爷先联手?十四爷是聪明人一定知道鄂伦岱是八爷的人,难道这两位爷先争起来了?”

邬思道“扑哧”一笑:“关系再好,穿一条裤子也嫌弃拥挤。”

邬思道这一句话,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如此透彻,四爷听了,心中不免感到沉重。

性音一张大胖脸全是烦恼。邬思道却坦然一笑:“四爷,我们目前优势最是明显。即使八爷拉拢隆科多和年羹尧,京城驻军,皇宫侍卫都能听他的吗?”

“但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京师驻军,密云和通州的将士遵照圣旨办事,密云是皇上的老人。通州是皇上和二爷的人。丰台大营一万人马、西山锐健营一万多,九门提督隆科多手里一万多,差不多四万兵力。一旦几方人打起来必然生乱,八爷的目的就是要形成四爷、八爷、十四爷的三角形势力,要四九城乱起来!”

性音被他自问自说,说得目瞪口呆,苍白了脸,文觉和尚皱眉道:“虽然西山锐建营是十四爷使出来的人马,但是皇上深谋远虑,一定不会要这样的局面发生!再说,咱们还有一位远在天边的十三爷呢。只要十三爷回来,猛虎归山,京畿地区怕谁什么?”

“但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邬思道用茶杯盖刮着茶里的茶叶沫,“即使四爷有继位诏书,也要做好全面预防。我几次看邸报,这次跟着出去西部打仗立功的将士,大多是丰台大营的人,正是十三爷带过的兵。十三爷当年办差时使过的小军官,如今都是参将游击,带兵掌实权的管带。四爷,如果十三爷不能回京,您要想办法和十三爷见一面!”

所有人都担心,汗阿玛撑不过今年或者明年了,必须开始准备兵马了。

四爷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茶杯无心品茶,突然间,很是伤心。

这伤心,是两辈子的。四爷上辈子这个时候,面对老父亲的日益衰弱,神经时刻紧绷着,即使老父亲病重不起的时候,那伤心的眼泪,也必须克制压抑完全理智。

因为他不知道老父亲的传位圣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一步坐拥九州万方、一步被圈禁,他必须打起来十万分的精神做好夺位的准备。

如今,四爷单纯的,只是关心老父亲的身体情况。

当然,没有尘埃落定,四爷还是必须要十万分的谨慎。

摇着摇椅,举目望着天边火红的落日,橘黄色的晚霞映照的花草树木重重殿宇都是少女心般的温馨浪漫。汗阿玛越发年迈,兄弟残杀、争夺皇权的争斗,迫在眉睫。上辈子他感到兴奋,也有点害怕,此时此刻,只有平静。

高斌、饽饽、王之鼎等人都进来,一起看着四爷。

四爷的眼睛还凝视着夕阳,唇角浅浅微笑:“诸位,依你们高见,爷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呢?”

邬思道脱口而出:“先解决灵答应的事情,想办法要十三爷回京。”

四爷眼里含笑,朗声道:“好吧。”

饽饽咬着粉唇为难,想说您现在最要紧是拉拢住隆科多和年羹尧,举目四看,就连刚刚忧心忡忡的高斌和王之鼎都不敢说话,担忧地低了头。

——四爷的脾气,知道年羹尧先去拜访其他皇子,哪里能礼贤下士地隐忍?

四爷起身出门,走进了漫天夕阳之中。

出了花园,来到二门近旁,突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那里,浑身成了红人儿,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站成了夕阳下的温情小少女一般。他仔细一看脸,原来是在前书房侍候的大海,笑着问:“大海,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大海猛一抬头,见是四爷,打千儿行礼,忙说:“爷,奴才有新消息了,奴才着急和您汇报那。还有年大人等在书房里。奴才知道您有事,一直等着找机会回您。”

四爷:“年羹尧来了?”

“回四爷,年大人等了半天了。说,今晚哪怕一夜不睡呢,也得见见主子,说主子对他有点误会。”

四爷微微一笑:“爷先见见这位年大人。你的事情晚些说。”

年羹尧在畅春园被四爷发作了一顿,心中又愧又怕,离开畅春园,就直奔四爷府而来,在这里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了。别看在疆场上他是出了名的“杀神总督”,可是却偏偏怕这位四爷。这三个时辰里,他不敢去内院求见妹妹,更不敢去后书房找文觉等人闲聊,只是在这前书房里走来走去,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年羹尧怕四爷那一身凛然正气,怕四爷那一双能洞穿心肺的眼睛。

终于看见四爷的身影。他连忙快步上前磕头请安。可是,四爷根本不理这茬儿,让大海搬着躺椅坐到书房外间,径自坐下来欣赏落日余晖,一边画画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见着八爷了?”

年羹尧赶紧回话:“回四爷,奴才没去见八爷。是在畅春园门口,偶然碰上了三爷五爷九爷和十爷,还有很多同僚,说要聚会,硬拉奴才去三爷府上坐了一会儿,八爷是宴席中途来的。别的,奴才都没见。”

“哦三爷五爷也好,九爷、十爷也好,不都是爷的亲兄弟吗?还有十四爷,我们一母同胞,更是亲近,见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年羹尧跟四爷年头多了,他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就像是这夕阳,那颜色是多重渐变的,层次感十足。他不敢多说话,只是答应着:“是,是。奴才知道,主子是最宽宏大量的。”

四爷对着夕阳调色,一眯眼:“年羹尧啊,你可说反了。爷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的活阎王。你看爷今天在畅春园给你面子了吗?说起来,你还是爷的内兄那。”

“四爷,奴才明白,都是奴才的错。”

“你不明白!如果你心里明白,就该知道,什么时候,爷还要听你的理由理解你的误会了?”

画夕阳要用到一种特殊的颜料。这种颜料可以随着光线变化呈现出粉蓝渐变的效果,而且远看就像蒙了一层雾,还透着一层光晕。此刻年羹尧的眼里,四爷整个人就是这样的色彩,你看着他沐浴着晚霞,温暖梦幻的好像眼前看见的一切事情都能变得美好。

可这就好像年羹尧最喜欢的鲜血的颜色,越是美丽,越是要人恐惧。

年羹尧不敢说他回来后每天都去户部找四爷,今天更是整整等了三个时辰。年羹尧知道,四爷正生着他的气呢。其实,他习惯了四爷的脾气,也不怪四爷吃味儿。论亲疏,论身份,年羹尧回到京城,第一要见皇上,第二就要来叩见四爷这位主子,四爷没空他天不亮守着大门口也要来磕头。可是,这次年羹尧回京五天了,还不来见,四爷能不生气吗?年羹尧心神忐忑,连忙赔笑说:

“四爷,您别生气。实在是您这几天太忙,奴才见不着……”

四爷挥笔绘画夕阳,面色和夏日傍晚的天空一样平静包容一切色彩:“今儿爷就不忙了吗?你怎么见着了呢?”

年羹尧连忙附和:“是是是,主子教训得是。不管谁拉扯奴才,要紧的是奴才心里装着谁,两腿朝谁奔。奴才这会儿也没法表明心迹了。十四爷在西部,京城里有八爷,但是奴才忠于谁,听谁的,会让主子放心的。”

四爷举目眺望西方天空,坐等太阳即将沉入吊脚楼台那一瞬间,挥笔泼墨,一直到一幅画完成,他才放下毛笔看向年羹尧,语气严厉道:“你是大清的官员,你的本分,不是为爷做事,而是要为皇上尽忠。安安分分地做事,守法守着规矩,不要胡思乱想。”

年羹尧跟着四爷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四爷霸道的性子?四爷说不争皇位,他信也不信。他的理解,皇位对于四爷而言,是必得的,但只是一个更有利于他施展抱负的身份的变化。可是他又怎敢顶嘴呢。连忙说:“主子教训得很是,奴才不敢胡想。”

哪知,话一出口,又碰上了四爷的钉子:“不敢胡想?年羹尧,你已经这样想了,这样做了嘛。前些时你来信中的什么四川比tai湾好,你都忘记了?如果爷把这封信交出去,你现在就在刑部大牢,你懂吗?”

年羹尧冷汗都吓出来了:“主子饶命,奴才那天昏了头,在信里胡说一通……”

四爷用到了淡粉、橘黄和蓝紫几种色调,宣纸上的画儿远看完全是夕阳本尊。四爷看着画儿满意,唇角一挑似乎是笑,深邃清亮的眼睛里露出来一抹厉色,肃容说道:“年羹尧,大丈夫立世,要敢做敢当。你看你犯下大错爷要护着你,就是护着你了。爷与你,不管你投靠谁,爷不会把你当外人,可是别人谁也不会信你、用你。这道理,用不着多说。你怎么做,全看你自己的了!”

年羹尧心下惊颤正要回话,大海却神色慌忙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四爷,不好了!小佛堂的那位灵奶奶……啊,尼姑奶奶上吊死了!”

四爷“忽”地一下站起身来说:“走,年羹尧,你跟爷一块去看看。”

年羹尧跟着四爷出了书房,这才发现,起风了,缺了一个角的太阳呈现玫红色窈窕地挂在屋顶飞檐上。

他在四爷后边走着,心里一直琢磨:唉,这顿训挨得实在委屈。此次回京一路上听得都是皇家兄弟情深的故事。真实情况,自己还能不知道吗?那天碰上几位爷,被硬拉着去三爷府上坐了一会儿,无非是划拳吃酒说了些闲话。年羹尧和四爷的关系,不论哪位爷有机密的话,也不敢说给他听啊!好嘛,四爷可吃醋了。

年羹尧心里清楚,对四爷刚才的训斥,他也不敢说委屈。反正他年羹尧认了这么一个主子,也是命运的捉弄了,掰不开分不开了。灵答应当年的事儿,年羹尧隐约也有耳闻。他知道,四爷收留灵答应是担着天大责任。可是,四爷没有背着他,听说灵答应上吊,不是叫自己也跟着进来了吗?咳,到底是四爷重情义,发作完了,还照样宠着,信任着。年羹尧正在胡思乱想,不觉已经来到花园小佛堂了。

管家金常明正在门口站着,见四爷他们过来连忙上前说:“四爷,年大人,请到里边吧。”

四爷冷冷地瞟了一眼金常明说:“什么年大人。他和你们一样,都是爷的奴才。”年羹尧听了没有生气,却向金常明扮了一个鬼脸,悄悄地笑了。他知道,冲这句话,四爷原谅他了。

四爷阴沉着脸,来到灵答应住的房间里。尸体已经放到了灵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麻纸。四爷掀开看了一下,又盖上了。灵答应为什么要自尽?侍候灵答应的几个丫头只顾着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四爷又把老疙瘩叫来。

金常明几步到门前,扶着哭得泪人似的老疙瘩进来,一边让他坐了,说道:“你先别伤心,慢慢说……”

老疙瘩低垂着头,苍白的头发丝丝颤动,声音嘶哑哽咽,本来已经弓了的腰深深弯着,抽泣着摇头,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明白她……怎么走短路……”他一头哭一头说,半晌,众人才知道,今天下午灵答应还好好的,因写字的宣纸用完了,叫老疙瘩去琉璃厂买。老疙瘩回来,说了几句话出去了,再见灵答应身体都硬了。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索性放了声儿:“……可怜人要可怜可怜人……呜……我的二爷啊,我可怎么见你啊……”看着他脸上纵横的老泪,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号啕,人人心里发瘆,身上起栗。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年羹尧沉思着道,“她都问了你些什么话?”

“她问的不多,只问了外头有什么传言。”老疙瘩哭泣道,“我没听说什么。我说前线打仗,豆子都征了军用,豆汁儿也涨价了。还听人传言,二爷本来有机会出来,叫一个姓贺的给卖了……”

年羹尧眼一亮,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知道了灵答应的死因。还要再问时,却见四爷苍白着脸,金常明刚说了句:“四爷,她是自觉没有希望——”四爷打断他的话,阴沉地点头道:“老疙瘩,她留下什么东西没有?”老疙瘩便回头看几个丫鬟。其中一个小丫鬟忙道:“奴婢惊糊涂了,是有一张纸在桌上,奴婢不识字,也不知写些什么。”说着将一张半尺幅的宣纸递过来。四爷接过看时,上头是一句话:

朔风冷淡旧亭台,又是一年寒意来。残魂那堪游人折,谁寻相思雪里埋?

篱下人绝笔寄雍亲王

邬思道转着轮椅过来,在四爷侧旁仰头看了,踅回去颓然坐了,半晌,说道:“这也算得殉节。其情可原,其志可悯。”

四爷慢慢将宣纸折起塞进袖里,两眼久久地望着烛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后事要好好发送。金常明明儿去法华寺请和尚,给她做七日水陆道场。”说罢便往外走,对一干下人道:“都散开去。”

“年羹尧,你先回去。明个下午,你到户部等着。金常明,你去叫大海大浪和前书房的几个小厮,立刻来如意斋。”

“嗻!”

年羹尧这回可真学乖了。下午是谁?一大早,年羹尧就骑着马来到户部,在书房里坐听招呼。哪知,他又失算了。整整等了一天,也没见四爷的影子。天傍晚了,户部的人全都要走了,四爷还不来。年羹尧正在着急,却见四爷府上的大浪跑了进来对赵申乔说:

“赵大人,四爷让小的给您传话。他今天在畅春园商议募捐的事情整整一天,乏了。请赵大人把今天的事情拟出个条陈来,四爷晚些时看。”转过身来,又悄悄地对年羹尧说:“快,四爷在门口等你呢!”

年羹尧小声问:“哎,我说大浪,你刚从南海来,北京熟悉吗就跑腿办事?”

大浪四下瞅瞅没有外人,悄声说:“先别问了,府里出大事了。我怎么不熟悉了?我也能做事……”话刚说一半,见门外四爷的轿子已经动了,便和年羹尧一起上马追了过去。

大轿在府门前停住,年羹尧急忙下马,上前打起轿帘。四爷看了他一眼,径自大步往里走。年羹尧不敢说话,急步跟上。一进二门,他就惊呆了:如意斋正厅里,府里十个管事都在,曲腰弓背,肃然而立,石头一般。四爷拉着年羹尧上来台阶,进来书房。弘曈给阿玛搬来椅子,放好垫子,请父亲坐着。众人一起磕头:“给四爷请安。”

四爷既不答活,也不让他们起来,却沉着脸说:“这几年,爷在外边的事情多,家里顾不上操心,让你们都受累了。皇父论功行赏,封了爷做亲王。爷呢,也不能亏待了你们。管账的在吗?”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账房先生,连忙膝行上前:“奴才在。”

“上半年小汤山庄子收入多少银子?”

“回四爷,一共是一万四千一百一十八两。”

四爷微微一笑:“好。爷只要个零头过七夕节,其余的全赏出去。去几个人,把那一万两银子全抬到这里。”

老账房答应一声,带着二十几个伙计,到账房里抬出十口大箱子,一拉溜摆在长廊下。打开箱子,银灿灿,白亮亮的大银锭,映着满天夕阳红,直晃人的眼睛。

四爷瞟了一眼箱子,不屑地一笑说:“都看见了吗?银子确实是好东西。有了它,才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但是,爷瞧不上它。爷看重的是人心、忠心。账房,你把这些银子分发下去。”

老账房答应一声,拿出一个大厚本子来说:“按四爷的吩咐,赏银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甲等五名,每人得八百两;乙等三人,每人得六百两;丙等四人,各得四百两;……这册子,是各房管事的轮流记录,经主子裁定的。”接着,便按名单依次颁赏。

四爷看看银子发光了,眯眼望着天边绚烂的火烧云,才说:“银子多少不等,拿得少的不需要抱怨。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忠、勤、慎,爷希望,各位都好生想想。为什么要重赏大海大浪?大海大浪来自南海,但是忠心办事,不会就学。爷不怕你们笨,爷不嫌弃你们笨。为什么没有大管家金常明的赏赐?金常明!”

四爷神色严峻。

冷漠沉静的目光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沉默,脸上因为银子照耀的光芒逐渐褪去,恢复原本的皮肤的颜色。

“金常明,他是雍亲王府的管家,当年跟着朝鲜使团来大清,犯了事,被他上官污蔑打死了人,是四爷我念他家有老母,设法把他保了出来,从死罪到活罪,从囚犯又到家奴,一步一步,登上了管家的位置。爷本来还想要他出去做官儿,和戴铎一样。可是,他竟然为了八万两银子出卖了爷。尤其可恨的是,他伙同其他人害死了府里的其他人。金常明贪财卖主,坑害人命,这还能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