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就是好奇,妈又不是农村妇女,她既然是孽种,妈找个地方打掉就是,再说那时候好像已经在提倡计划生育了,理由借口多的是,干吗把她生出来又不把她当人对待?妈自己作孽,罪过怎可让女儿承受。太不讲理。应该是还有理由。她今天需要询问的就是这个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亲有保姆,敲开门,看到一个矮小的农村妇女来开门,愣了一下,看看门牌没错,才问:“苏家吗?”

蔡根花不认识明玉,见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与苏大强对不上号,忙说了声“等等”,将防盗门一关,进去叫主人。苏大强不信还有除了朱丽以外的苏家女人会上门,疑惑地出来一看,见是明玉,大惊。明玉既然确认是父亲家,也不客气,推开门,交给蔡根花十块钱,吩咐:“请出去帮我买矿泉水,买了水给车号xxxxx的白色车子送去,再在车上坐等,等我下去你再回来。我有事情与父亲谈话。”她此时没法叫岀“爸”,觉得书面语“父亲”叫起来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见明玉的眼睛就已经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苏大强更怕,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女儿究竟来做什么。他本能地缩起脖子低下头,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进客厅,四处看看,看完了见父亲还站在原地,她满眼充满矛盾地看了会儿,才道:“刚才那个是新找的保姆?”

“是的,是的,明成来决定的,你大哥也答应。”苏大强连忙将责任全推倒别人身上,免得受责。

“住着还好吗?还缺什么东西?车库的东西要不要搬来?”

“不缺,什么都不缺。”苏大强回答得非常快,如果这话换作明哲明成朱丽来问,他定是可以将打了一个月的缺货腹稿一五一十背给他们听,但对明玉,他不敢。他连倒茶都没想起。

明玉看看也觉得东西够齐全,似乎没什么需要添的。她本来生活就简单,没什么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亲其实想把刚搬来的喷墨打印机换成激光的,想给客厅装柜式空调,想把原有的素色窗帘换花俏一些,想买个电话子母机省得接电话时候还得跑到客厅。她只是又上下左右看看,也没坐下,便直接问:“听说生下明成后,你和妈闹离婚?还闹得住到学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说的?”苏大强心里惴惴的,不知道明玉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压根不敢抬头看明玉脸色。

“我问你,你就如实回答,不要对我撒谎。”明玉背着手看父亲一副挨批斗的样子,面无表情。她小时候还会挨父亲耳光,但自从高中以后,父亲对她的态度一年一变,随着她长高,父亲在她面前的气焰消褪,两人没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战。此消彼涨,直到今天。明玉已经习惯。

苏大强岂敢在明玉面前撒谎,她管的人比他过去的校长管的还多,他看着明玉害怕。这一段过去跟明哲说的时候,他没脸说出口,可明玉这个煞神过来问他,他岂敢不说。他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你妈把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就一直要跟我离婚。我想离了也好。但你妈两个儿子都要归她,我一半产权属于学校的房子也归她,我工资一半也要归她,我不依,学校也不肯把房子给她,不肯给我们开离婚证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声,心说这和她想的一样,妈凭借父亲这块跳板跳进城了,是该在这个时候过河拆桥。但没想到还有学校掺在里面。她将当时的情形假设了一遍,才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闹得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后,又不争气地不离婚了?”

苏大强慢慢感觉岀明玉不是来寻衅,才稍微放松肌r_ou_,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继续磕磕碰碰地说话。“不是我不想离婚,我本来已经打算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离婚就好,但你妈又不肯离婚了。因为离婚了后,学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产权,留下的一小半房子里面已经住下你妈和明哲明成三个,每人均摊面积太小,不可能再分国家要求的符合迁移户口政策的最低面积出来给你舅舅。你妈本来不想管你舅舅,我们也已经说好离婚就这么分房子,以后我凭工资条拿一半工资给她,我搬去学生宿舍住,学校收回房子给别的老师,我不要跟你妈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说,你外婆不答应了,连夜搭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来,哭着喊着不许你妈离婚,邻居说你外婆跪在你妈面前磕头出血求你妈一定要把你弟弟弄进城后再离婚。你妈起先不答应,你外婆就天天哭到医院门口去,你妈没办法,只好答应暂时不离婚。”

明玉听了只会翻着眼睛倒吸冷气,连“嘿嘿嘿”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结果与她想的不同,难道她还是爸的女儿?“那你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凑合凑合不离婚了?”不过这还真是不争气的父亲能做出来的事。

苏大强被问道这儿,却将一张脸皱了起来,犹豫很久,才不得不说:“我还是要离婚,我躲在学校不回家,一定要离婚,结果你妈带着两个孩子找上居委会哭闹,说我抛弃他们,居委会被她烦死,通过学校来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铁了心一定要离。”

“你这铁是废铁。最后没离成。”明玉说着都想走了,原来事实是这样,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离,是你妈施诡计。她一次次闹着居委会干部把我强拖回家过夜,硬是怀上你了才作罢。她怀孕哺r-u期间我按照法律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户口弄进城。弄进城后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给我离婚,但我怎么养得了你,大家就拖着耗着,反而后来也都不提了。”

明玉彻底失声,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已经无法定义她的出生,但总而言之,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经被注定。她的脑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乱哄哄的,都没说一声什么,也不要再问什么,直着眼睛往来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