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崩溃 都梁. 9823 字 2022-09-18

丁震天坐在钢琴前,用手指在键盘上随便地弹出一连串琶音,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丁震天猛地将十指砸在键盘上,钢琴立刻发出雄浑的和弦,他激情四射地弹起肖邦的《军队波罗乃兹舞曲》。

这是一首胜利凯旋的进行曲,它的格调和寓意很符合此时的战争状态。

赵湘竹小声评论道:“他弹得不错,像是受过严格训练,乐感也很好。不过,他的指法有些生疏,出现了一两个错音,要是很久没摸过琴,能弹成这样很难得了。”

蔡继恒说:“这首曲子里洋溢着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在肖邦眼里,军队中最精锐的兵种是骑兵,最具英雄主义形象的是古代波兰骑士,他们在十五世纪初击败了十字军骑士团,从此名声大噪,这种骑士荣誉感居然保持了500年之久,直到1939年,波兰骑士们遇到德国坦克才终结。[1]

赵湘竹不满地捅了他一下:“你这个人思维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听着肖邦的音乐,却刻薄地评论人家的骑兵,这是一种英雄主义精神,虽败犹荣,你懂不懂?”

“是啊,是很英雄主义,可再英雄也不能用马刀长矛去捅坦克,对不对?要怨就怨这位骑兵指挥官,他在发出攻击命令时,脑海里一定出现了一种很诗意的想象,军乐队演奏着《军队波罗乃兹》,在雄壮的进行曲中,身穿铠甲、手执长矛的骑士们,排山倒海般向敌人的坦克发起进攻。”

“臭小子,不和你说了,你就会说怪话!”

丁震天的演奏结束了,大厅里响起热烈掌声,罗伯特上校开始发言:“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有一条很棒的鳄鱼终于要游回巢穴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笑声。

“女士们、先生们,这条鳄鱼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鳄鱼时,他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唯一使我感兴趣的,是他背上的那支‘司登’式,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战斗机飞行员背着。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解释的:长官,如果有一天我迫降或跳伞落在敌占区,这支就会派上用场,它可以弥补手枪火力的不足。坦率地说,我并不赞同他的观点,在我们美国军人的理念中,飞行员一旦迫降或跳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时就该退出战斗,即使被敌人俘虏,也绝不是件丢脸的事。但鳄鱼告诉我:长官,我的理念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继续战斗!女士们、先生们,我必须承认,他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很久,在此我无意评论这种理念的正确与否,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作为军人,就凭这句话,蔡继恒上尉就赢得了我的尊重。诸位,关于这条鳄鱼在战斗中的表现,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亲眼看到了,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喜欢鳄鱼,并且愿意和他结为并肩战斗的兄弟,如果他愿意,第23大队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着。谢谢大家!”

在热烈的掌声中,罗伯特上校走过来和蔡继恒拥抱。

丁震天今晚临时充当起司仪的角色,他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我向大家透露个秘密,罗伯特上校不仅是名优秀的飞行员,他还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露过。今晚他主动要求,为大家唱一首《斗牛士之歌》,大家欢迎!”

在众人的掌声中,罗伯特上校很优雅地向大家鞠躬:“诸位,在我演唱前有个小小的问题,在座的有没有懂法语的人?哦,没有,那就好办了。下面我要用地道的法语演唱这首歌。”

人们哄笑起来。

罗伯特上校在钢琴伴奏下唱起了《斗牛士之歌》。

赵湘竹听着,惊讶地说:“哟,这位上校还真受过声乐训练,而且比较专业。继恒,我发现飞行员里面真是藏龙卧虎,哪个军兵种也没有这么多人才。”

蔡继恒说:“听美国飞行员说,罗伯特上校出身军人世家,他父亲是个退役将军,早年毕业于西点军校。”

随着罗伯特上校的歌声,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来宾们全都随着节拍跺着脚加入了合唱:

斗牛勇士快准备!

斗牛勇士,斗牛勇士!在英勇的战斗中你要记着,

有双黑色的眼睛充满了爱情,

在等着你,在等着你!

歌曲结束的时候,老杰克却没收住,他的嗓子虽然有些破,但高音却不含糊,他把尾音又延长了几秒,还加上了一些奇怪的装饰音,貌似华彩乐段。

这种出风头的行为又引来一阵哄笑和嘲弄。

随后丁震天大声宣布:“诸位,我向大家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刚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对我说,海盗,我想为一个人唱首歌,你能为我伴奏吗?我回答,当然可以,但我很想知道这位幸运的人是谁,能告诉我吗?姑娘说,他自己知道……”

这时罗伯特上校表现出难得的幽默,他插嘴道:“我也知道,好像是某种爬行动物。”

来宾们哄堂大笑,气氛热烈。

丁震天继续说:“好了,不卖关子了,这位姑娘是大家都熟悉的沈星云小姐,她要唱的歌是《梅娘曲》,在座的中国军官都熟悉这首歌。至于美国盟友就不见得知道了,不过,音乐是没有国界的,美国盟友们应该也会喜欢。下面有请沈小姐……”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沈星云在掌声中出场了。

丁震天在钢琴上弹出前奏,大厅里立刻静了下来。

沈星云款款深情的歌声响起: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

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蔡继恒和赵湘竹都熟悉这首歌,这是聂耳在1935年为田汉的话剧《回春之曲》所作的插曲,话剧的故事背景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一些南洋的爱国青年华侨回国参加抗战。剧中主人公高维汉在战争中负伤后,他的情人梅娘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从南洋赶回祖国,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因受伤而昏迷不醒失去记忆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唱出了这首歌。话剧《回春之曲》一经公演,立刻引起轰动,其插曲《梅娘曲》也在国内和海外华侨中广为流传。

蔡继恒多次听过王人美等人唱的《梅娘曲》,但没有引起他的关注。他认为那些当红歌手对这首歌的处理有问题,当时一些女歌手最流行的唱法,都是把歌曲处理得嗲声嗲气,极尽撒娇之态,听着很有些肉麻。抗战前出现的那些流行歌曲,像《桃花江是美人窝》、《何日君再来》等,都使蔡继恒这类的热血青年感到厌恶,他认为歌曲本身没有政治性,若是太平盛世唱唱倒也无所谓,但在强敌压境、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这些歌曲却表现出一种亡国之音,使人不由想起“隔江犹唱花”的历史悲剧。

沈星云的歌声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蔡继恒,一声“哥哥”的呼唤,深情、简练地表现了梅娘见到昏迷不醒的情人时,内心充满痛苦与爱恋的心情。沈星云把这段歌词处理得情深意切,令人柔肠百转。

梅娘力图以回忆他们在南洋时的生活情景,唤起情人的记忆力……

我曾轻弹着吉他,

伴你慢声儿歌唱,

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红河的岸旁,

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

送我们的勇士还乡……

如诉如泣的歌声触动了蔡继恒内心深处一块柔软的区域。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许多痕迹,忧伤的,快乐的,感动的和铭心刻骨的,但不管哪种情愫,都会扰得人久久不能忘怀。在失去爱情的日子里,他竭力想忘掉往事带来的伤痛,可那些本以为能遗忘的人和事,却一件也没能忘记……

问世间情为何物?据说,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所谓缘定三生,是指一切相遇都是前世注定,才有了今生不了之情。

他记得佛教传说中,佛的弟子阿难在出家前,邂逅一位美貌少女,只这么一次,就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蔡继恒很想知道,阿难皈依佛门后,是否还记得当初的誓约?等到那美貌少女成为沧桑老妪时,他是否依旧情深不改?他也许可以为她化作石桥,经受一千五百年的风风雨雨,但如果他与那位女子成就了一段姻缘,又能否把一朝一夕的平淡日子,维持得情深意长?

多少情深如许的红男绿女,最终形同陌路;多少地老天荒的誓言,变成风中飞絮?那位情僧苏曼殊[2]

,一生中几次遁入佛门,却又始终不能斩断情缘。在他离去时,只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可他真的顿悟了,放下了吗?

当年听到谭追梦死讯时,蔡继恒肝胆俱裂,痛苦得难以自拔,曾一度产生出家的念头。在滇池东岸的盘龙寺,一位方丈认为蔡继恒有些佛缘,便有意点化之。

方丈说:“花开是有情,花落是无意。来者是缘起,去者是缘灭。三千世界,每一天都会有擦肩,每一天都会有重逢,而修禅则无须刻意。施主若有悟性,也许就在回眸的刹那,恍然顿悟。任何的执著,都是烦恼,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是啊,放下当然好,可蔡继恒放不下,他无法斩断情缘,他忘不了逝去的情人,更放不下对国家的责任。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时,他怎么能放下一切,遁入空门,每日面对青灯古佛,过着晨钟暮鼓的日子?

过去的已经过去,该来的迟早会来,滚滚红尘中,唯有顺其自然,一切听凭心灵的召唤。

我不能和你同来,

我是那样的惆怅。

……

我为你违背了爹娘,

离开那遥远的南洋,

我预备用我的眼泪,

搽好你的创伤……

沈星云的歌声里分明有着一种情深意切的呼唤,“他自己知道……”蔡继恒当然知道,他能够听懂,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懂。这才是沈星云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敢爱就敢于当众表达,完全不顾世俗的干扰。

赵湘竹被歌声感动了,她对蔡继恒说:“唱得真好,这是真正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歌,你还等什么呢?”

蔡继恒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

沈星云静静地站在那里,含情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这时丁震天突然在键盘上弹出《欢乐颂》的主题,来宾们都愣了一下,但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大家随着节拍合唱起《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

蔡继恒在辉煌的合唱声中走到沈星云面前,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痕迹,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1]

1939年9月19日,波兰第18骑兵团在沃尔卡·威格洛瓦附近与纳粹德国的坦克集群发生一场遭遇战,上千名波兰骑兵高举马刀,英勇地向德国坦克集群发起进攻,在德国坦克的火炮、机枪及履带的碾压下,波兰骑兵遭受重大伤亡。

[2]

苏曼殊(1884~1918年),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苏曼殊十几岁出家,但一生数次为情所困。他能诗擅画,通晓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在诗歌、小说等多种领域皆取得了成就,后人将其著作编成《曼殊全集》。作为革新派的文学团体南社的重要成员,苏曼殊曾在《民报》、《新青年》等刊物上投稿,他的诗风别具一格,在当时影响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