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竦长剑兮拥幼艾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走回香案,重新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好刀法,果然是好刀法。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刀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

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却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

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敷非长老脸上阴晴不定,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孟天成道:“她说,若是三老还记得她是谁,就请一月后至嵩山一行。”

虚生白月宫中。

突然靠窗的金铃响了一下,卓王孙目中光芒一闪,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头进来,跪下道:“启禀阁主,下弦月主有请。”

卓王孙眼中光芒闪烁,正用自己的神识,将四周的清空秋色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之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他控制,正从柔和而变为无所不摧的凌厉。

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温顺害怕的小姑娘,只感到她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孙这令万物战栗的杀意,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识。他的杀意却并没有收敛,宛如骄阳凌空,傲然照视着天下万物。那小姑娘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死亡的威严刹那间占据了她所有的生命。

良久,卓王孙猝然合眼,道:“前头带路。”一语说完,小姑娘只觉压抑于心头浓重的死亡的错觉瞬间消失,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站立起来,低头侧身慢慢向前面走去。

虚生白月宫跟四天宫的交界之处便是玄度之司弟子的住处。

每一处居所都似乎是个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楼心月的蔷薇。但最负盛名,也最绚丽的,却是下弦月主秋璇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红的花种,每当八月中,满圃秋棠花开,繁彩簇锦,几若行于云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宫,却连一朵海棠都看不到。几百棵海棠都是光秃秃的,绿叶仍然迎风向人,那几千朵花却不知去向。

卓王孙皱了皱眉,带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月主请阁主一个人进去,请恕婢子不能带路了。”卓王孙点了点头,衣袖带开宫门,行云流水般进了去。

秋璇最喜红色,宫中一切装饰,都以红色为主。卓王孙只将之归为怪异,倒也不怎么干涉。今天一走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青色的院墙不知被什么颜料涂成了大红的血色,还有种甜甜腻腻的气味传来,颇有几分诡异。

院中一片花海,几千万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个很大的花床。秋璇侧卧其上,一身水红的衣衫,大半都没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着一只琥珀杯,一手枕于香腮之下,懒洋洋地支向前方。更有意无意从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无一处不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孙皱眉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请阁主过来。”

卓王孙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花床上,秋璇半喜半嗔,纤手支颐,轻轻叹了口气:“等了好久,还以为阁主不会来了。”

“丹书阁接苍天令,只有你不曾去。”他淡淡地道。

秋璇笑出声来,轻轻舒了下腰肢,轻轻道:“病了,怎么能去?”她只轻轻一侧身,整个秋空似乎都为之转侧,变得说不出的妩媚,说不出的动人。

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身上,也不过是一些俗气的赞誉罢了。

而且,她还非常年轻。她的绝代风姿并不来自于岁月的沉淀,而只是上天那太过慷慨的赐予。

更为可怕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惊世的美艳,因而也就更加张扬,将之释放在世人眼前,似乎故意要将这美丽绽放到极致,把这平庸的世界照耀出妖娆的风姿。

卓王孙却只是冷冷注视着她,道:“病了?什么病?”

秋璇顺势将满满一杯的酒递上来。那酒色也正如秋璇的衣衫,红得诡异无比。卓王孙看都不看,一口饮尽。

秋璇附在他的耳边,腻声道:“一种让太昊清无之阵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无之阵,是华音阁四重防御之一,也是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蛊毒之阵,在《蛊神经》记录的阵法中排名第一,却已失传江湖数百年。华音阁多方搜罗,方才保留一脉,又经过数十年的研究,才让之能重新运转。

这个阵法,既是华音阁守卫的重要关卡,也是阁中的不传之秘,更是四重防御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满奇蛊异毒,相生相克,威力无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杀自如的地步。而阵法随星相运转,毒性也变化不定,敌人一旦踏入,绝难生还,更不要说破解了。

然而,蛊阵的解法,只有每一任阁主以及负责此阵运转的人才会知道。自宋末太昊清无阵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被破坏过,而此阵一破,就说明敌人已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数百年来,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

秋璇作为阵法守护者,自然难辞其咎,其罪责也非止削职降级而已。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轻轻松松说了出来,宛如这也是她呢喃情语的一部分,而后微笑着看卓王孙的表情。

卓王孙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道:“你现在知道病症的来源没有?”

秋璇低头,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她注目嫣红的酒汁,脸色也更加娇媚,柔声道:“我以为,就和伤风一样,总是要有风,才会伤。而有人刚刚一进入阁中,太昊阵也就被侵入了。这伤风也伤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孙淡淡道:“你说吉娜?”

秋璇好像不胜酒力,轻轻扶了扶额头:“这我可看不清了。总之,那人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迦耶索道,然后渡过霜钰湖、莫支湖、最后进入太昊清无阵。好笑的是,这些传说中绝无人能破解的阵法,好像一刻之间也都病了似的,连警戒都没有发动。”她微蹙秀眉,将手中的酒盏举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浅笑道,“先生何不再饮一杯?”

卓王孙轻轻将酒盏推开:“这就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秋璇蹙眉道:“这算什么,比起我要请先生喝酒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卓王孙淡淡笑道:“你可知道失守太昊阵的罪责?”

秋璇慵懒地支起身子,弹了弹发际的落花,满不在乎地笑道:“什么样的罪责,也得让你陪我喝完酒再说。”她说着一转身,轻轻靠在卓王孙肩上,伸出纤纤玉指,在酒盏中轻轻一点,然后纤指放到卓王孙唇边,眼波却如春水一般化了开去。

秋风淡淡,卷起满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场红雨。而这满天落红,起落无声,仿佛也因她夺目的艳色而退避。

卓王孙不去看她,从她手中接过琥珀盏,昂头饮尽。

秋璇目光流转,注视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有些疯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娇躯乱颤,连手中的酒盏也握不住了,残酒点点洒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红迹。

卓王孙也不去理她,她笑够了,才拂着鬓边乱发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卓王孙淡淡笑道:“毒药?”

下弦月主执掌太昊之阵,用毒之术天下第一,世人闻之,莫不心惊胆战,咬牙切齿,能如卓王孙这样从容问讯她的人,也算绝无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么样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