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七年来,那一幕无时无刻不重现在我脑海,满天兽啸,金蚕振翅声震耳欲聋,血雨纷扬坠落,人们惊惶逃避,这恐怖如炼狱一般的场景中,我却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至美的影子。”

“那就是此生未了蛊的幻影。”她的声音如山风一样凄迷,“那是凡人无法想象的美丽,只要看过一眼,就会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沉醉在它怀中。如果说,以前我是为了治疗伤势来取七禅蛊,那么自从见它之后,我宁愿用所有的生命,来祈求它给我一日的美丽。”

她顿了顿重重地重复了一句:“和它一样的美丽。”

吉娜不禁想,如果此生未了蛊幻化的,是每个人心中的至美至爱,那她所看到的幻影,和蓝彩衣的应该不同吧。但那种痴迷的心境却是一样的执著——宁愿死去,也要再看它一眼的执著。

蓝彩衣的声音渐渐有些苦涩:“之后,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练成了早已绝传的刹那芳华蛊。”

吉娜讶然:“刹那芳华蛊?这又是什么东西?”

蓝彩衣道:“刹那芳华蛊的作用也是改变寄主容貌,但与此生未了蛊不同,它是常年压榨寄主的美丽,只让他在某一个时刻绽放出来。也就是说,它会让练蛊之人平日变得极丑,而只在某一时刻,将美丽全部释放。变丑得越厉害、时间越长,那一刻的美丽也就越是动人。”

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拂过,动作中似乎有无限的眷恋,声音在轻轻颤抖:“为了一个时辰的美丽,我忍受了七年的丑陋。七年来我戴着黑纱,日夜面对这张不堪入目的脸,就是为了在今夜面对七禅蛊的一刻!”

她声音有些哽咽,胸口起伏,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可以想象,这七年她过着怎样不见天日的日子。

吉娜渐渐觉得她非常可怜,只得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赶路吧。”

蓝彩衣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让吉娜将自己背上,向神魔洞行去。

夕阳渐渐隐没,一轮皓月爬上苍穹。

万仞绝壁上,沉睡的金蚕发出七彩光晕,宛如一个个悬停在空中的水滴,映得整个天风谷美丽非常,却也诡异非常。

中秋朗月的照耀下,神魔洞宛如一头巨兽,静静伏于山谷尽头。洞口两条石笋高高耸起,直插苍穹,宛如巨兽口中的厉齿。洞中看不见丝毫亮光,仿佛张开的一张阔口,耐心等候着踏入它领地的猎物。

吉娜惊讶地发现,洞口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人侧卧在洞口的一方青石上,正在鼾睡,身上衣衫褴褛,还散发出阵阵臭味,分明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乞丐。

老乞丐头发本已全白,却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污泥,显得灰白斑驳,说不出的肮脏。脸上皱纹纵横交布,看上去已经有一百岁还不止。更为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早已被剜去,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洞,让这张苍老、丑陋的脸更添上了几分狞恶。

吉娜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寨东的阿盘婆死的时候,脸上也是这般灰噩的色泽,心中不免有几分害怕,怯怯地躲在蓝彩衣身后。

蓝彩衣扶着吉娜,目光死死盯在这个乞丐身上,似乎想看明白他的来历。

她行走江湖多年,当然知道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将内息探出,却收不到丝毫回应——这老乞丐竟似全然不会武功一般。

蓝彩衣心下一惊,神魔洞位于天风谷深处,若他真是个不会武功、又奄奄一息的老乞丐,又怎么可能找到这人人畏惧的武林禁地?

难道这人竟是绝顶高手,已能将内息练到无形无迹的地步了吗?

正在惊讶,那老乞丐竟缓缓从巨石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嘶声道:“终于有人来了吗?”

蓝彩衣皱眉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老乞丐咳嗽了几声,摇头道,“丫头,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我在这里住了十四年了。”

蓝彩衣的脸色更加凝重:“你住在这里?”

老乞丐伸出手,捶了捶早已站不直的腰,叹息道:“我在这里守护七禅蛊。”

一听到七禅蛊三个字,蓝彩衣脸色陡变,一手悄悄向怀中掏去。

老乞丐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脸上皱起一个笑容:“我记得了,你叫蓝彩衣,七年前来过。”

蓝彩衣的手突然止住,愕然道:“七年前,我并没有见过你。”

老乞丐笑道:“那不过是我不想让你们看见罢了。”他又摇了摇头,“丫头,你若是蓝彩衣的话,就不必进去了,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蓝彩衣眉头皱起,怒道:“为什么?”

老乞丐悠然道:“因为你和秦梦楼一样,都还不够被此生未了蛊认可的资格。”

蓝彩衣怔了怔,重重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说我不能?你又老又瞎,难道还能分辨美丑不成?”

老乞丐摇头道:“我虽眼瞎,心却不瞎。我在此守护七禅蛊多年,只得了一个好处,就是能听懂蛊语。”

蓝彩衣冷笑更浓:“蛊语?那它说什么?”

老乞丐笑了笑,指着洞中道:“此生未了蛊说,你最好不要进去。”他顿了顿,又道,“七年前,我也曾这样劝过秦梦楼,可惜她不相信。”

似乎在应证他的话,那些悬停在崖壁上的金蚕蛊突然闪烁起来,发出夺目的彩光,将山谷照得一时透亮,又缓缓暗淡下去。

蓝彩衣的目光死死盯在老乞丐身上,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渐渐地,她的怒火也随金蚕的彩光熄灭,她冷笑道:“老瞎子,你这次可看走了眼,我已不是七年前的蓝彩衣!”

她突然一挥手,将脸上黑纱揭下。

十五的月光宛如流水一般,垂照在她的脸上。

吉娜习惯性地正要捂上眼睛,双手却宛如被无形的绳索套住,停在半空中。

她此生绝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

那张原本丑陋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细腻温润,仿佛是整块美玉雕成,没有分毫的瑕疵。而脸上的每一分线条都是如此精致、完满,仿佛经过了神匠精心刻画,美得竟全然不似真人。

吉娜心中不由暗暗惊叹,是怎样的蛊术,才能造就出这样一张完美的脸。

苗女多美貌,吉娜见过的美人并不少,她本人虽然年幼,但也出落得清秀娇俏,可谓百里挑一之选,但无论何等样的美人,都会有些许遗憾,造物总是如此吝啬,不会将真正完美之物赐予人间。

然而,经过了刹那芳华蛊那近乎残忍地锻造,蓝彩衣的容貌真正泯灭了一切瑕疵,七年的压抑、扭曲的美丽,终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绽放出妖异般的光芒,几乎灼伤了吉娜的眼睛。

蓝彩衣似乎十分满意吉娜的惊讶,徐徐转向老乞丐,傲然道:“现在,老先生能否帮我再问问此生未了蛊呢?”

明月照在她绝美的脸上,她整个人仿佛都散发出逼人的光彩,与刚才重伤委顿判若两人。

或许是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脸,老乞丐的神色并未有太多改变,他方要开口,一个淡淡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蓝姑娘此刻的容貌,正应了古人一句话之评。”

众人骇然转身,就见身后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了一顶镂花软轿。

轿子样式十分古雅,紫檀轿身上雕着仙鹤云藻,看去十分华丽,青玉色的轿帘徐徐垂下,让轿中人的身影也变得隐约起来。

蓝彩衣心下一沉,荒山野岭之中,人行走都极为困难,何况一顶轿子?更何况,他来到自己身后,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

蓝彩衣眉头深深皱起,轿中人的武功显然在她之上,若也是为七禅蛊而来,倒是个真正的劲敌。

轿中人顿了顿,似乎在等几人的惊愕散去,才徐徐将刚才的话说完:

“美则美矣,全无灵魂。”

蓝彩衣脸色陡变,欲要发作,却忌惮那人武功了得,只有强压心火,怒目而视。

轿帘在夜风中轻轻飘扬,宛如空中的一段夜云。

却听那人道:“此生未了蛊天生神物,所求所待,绝不是妖蛊之术造出的木石美人。只有完美容颜加上绝代风姿,才可称得上真正天姿绝色,也才能打动神蛊。”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蓝姑娘如今容貌不可谓不美,但心胸狭窄、冒进妄为,绝代风仪几个字,却是万万说不上了。”

蓝彩衣怒到极处,反而笑出声来:“说得倒是容易,你倒是找出一个容貌既是绝美,风华亦是绝代的美人,给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那人默然片刻,良久长叹一声,一字字道:

“就是我。”

“你?”蓝彩衣忍不住暴出一阵大笑,笑得躬下身去,“你是谁?”

“南宫韵。”他的声音并不高,也没有丝毫炫耀,仿佛只是与朋友谈笑中,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蓝彩衣的笑声却戛然而止。她霍然抬头道:“你是南宫韵?”她又重复了一遍,“南宫世家的南宫韵?”

南宫韵淡淡笑道:“是我。”

蓝彩衣猝然闭口,吉娜却觉得她的身体渐渐沉重起来,几乎扶持不住。

江湖也是一个世界,总会私下流传着种种排名。百年前,武林异人百晓生排兵器谱,名噪一时;一些登徒浪子也会不时炮制出武林美人谱来,私下流传。而武林女子相对官宦闺秀而言,受到的约束较少,风气较为开化,自然也模仿着排出了她们心目中的美人谱。

——当然这美人全部都是男子。

这份特殊的谱册叫做兰台谱,以楚国美男子宋玉之号“兰台公子”命名。谱中之人也以宋玉为楷模,主论容貌风仪,兼考人品武功,共有二十余人榜上有名。

谱册在武林世家小姐闺房中秘密流传,向来无人知晓,直到五年前,蜀中唐门大小姐唐岫儿,无意中将之丢失,就此泄露,顿时引得江湖一片哗然。

武林中的老顽固们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碍于唐门的声势,也不敢多说。于是这份兰台谱竟流传得越来越广,妇孺皆知。上榜的少侠们表面不屑,心中却暗自窃喜,之后无论行走江湖,还是门派联姻,都是身价十倍。到后来这份谱册干脆从地下转为公开,人人传抄,洛阳纸贵,真是武林中古今未有的奇观。

在兰台谱上,南宫世家九公子南宫韵,正是榜眼。

南宫韵名字下,还有武林第一才女卿云亲手写下的品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没有人怀疑,南宫韵是当时最当得起这个品评的人。出生世家,文采风流,年未弱冠,归云剑却已练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的确是武林中难得的人才。

南宫韵虽出身高贵,为人却温宛和蔼,时常行走江湖,为武林中人排忧解难,一改南宫世家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印象,一时声誉鹊起。

当时,几乎每个少女都做过一个梦,自己能在深山秀谷中邂逅九公子,被他援手于危难之中,从此相识相知,演出一段传奇。

甚至有一些迷恋九公子的少女,暗中结成组织,准备离家出走,去江湖中追随九公子足迹。她们甚至还发动了一次口舌之战,要将兰台谱的排名改一改,将九公子推上第一的宝座。

然而争议良久,九公子依然排在榜眼之位。

因为第一是魔刀堂少堂主,孟天成。

如果说九公子尚经常行侠仗义,行走江湖的话,孟天成则离群索居,神秘莫测。魔刀堂与南宫世家乃是夙仇,百年来争斗不休。南宫韵与孟天成一正一邪,又恰恰都是两家翘楚,自然成了少女们闺中最好话题。

只是三年前,南宫世家与魔刀堂决一死战,南宫世家损失惨重,几位长老尽皆战死,而魔刀堂则满门被灭,从此销声匿迹。传说孟天成也在决战中坠落山崖,引得少女们好一阵叹惋落泪。

自此,兰台谱虽未改写,但南宫韵却已成为无冕之王。

神魔洞前月光明灭不定,蓝彩衣只觉心中暗暗发苦。

她当然听说过南宫韵的名字。且不说他的容貌是否有传说中那般清绝天下,单是他手中的归云剑,自己就一分胜算都没有。

这时,南宫韵却笑了:“南宫韵绝非恃强凌弱之辈。蓝姑娘既然先到一步,若执意要入洞去见此生未了蛊,在下绝不阻拦。”

蓝彩衣一怔,似乎没想到南宫韵竟如此大度,放她先行入洞。须知七禅蛊只会选定一个主人,若先认可了蓝彩衣,就算南宫韵是神仙化人,也是再无办法了。

但随即,她从这大度中读出了轻蔑。

她注视着软轿中的人影,冷冷道:“你如此自信,是笃定我不可能成功了?”

南宫韵微笑不语,似是默认。

蓝彩衣扶着吉娜的肩头,勉强站直了身子,伤口的疼痛反而激起了她的勇气:“我受了整整十年的折磨,才等来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百蛊门虽非高门大派,却也不曾怕了别人。”

她秀眉微颦,轻轻咬住嘴唇。那一点点委屈与坚强,反而使她木石般的美貌变得生动起来,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动人。

南宫韵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又何苦执著,白白舍弃生命呢?”夜风轻轻吹起轿帘,他已从软轿中走出。

万千金蚕蛊身上突然发出夺目的彩光,仿佛它们也禁不住齐声赞叹。无数彩光在一瞬间凝结为朵朵秋云,轻轻环绕在他周围。

但这些光芒再明亮、再美丽,却也掩盖不了他本身。

他青玉色的衣衫上,淡淡描绣着云纹。让他整个人都宛如笼罩在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晕下,看去是那么的高远清华。蓝彩衣聚精会神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却始终不能。片刻之间,她竟起了一种错觉——她甚至不能确定眼前之人是否还在世上!

只有那淡淡的笑容,让他整个人又变得如此温暖,似可触摸,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只因这一笑,又回到了人间。

蓝彩衣却觉自己心中的热情在一点点变冷,最后凝为寒冰。

玉山在侧,顿觉自惭形秽。这种感觉真切地袭来,一点点将她的心侵袭为死灰。

她在心中默默对比着彼此的容颜,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只知道自己的确是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七年痛苦换来的刹那之美,最终还是不敌他的一个笑容?

难道自己真的与七禅蛊无缘吗?

蓝彩衣脸上的惊愕、失望渐渐转变为苦涩。

吉娜本来为南宫韵的容貌所摄,正看得目瞪口呆,却感到蓝彩衣的手渐渐变得冰凉,不由担心地道:“姐姐,你怎么了?”

她目光落在蓝彩衣脸上,却不由大惊失色。她的脸并没有改变,但美丽眸子中却泛出一片死灰的色泽。

她的目光看上去竟和垂死的阿婆一样苍老。

吉娜只觉一阵恶寒从心底深处升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姐姐,不要……”

就在这时,蓝彩衣眼中掠过一丝决绝,两条彩色丝带突地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将她整个身子托起,向神魔洞中飞去。

“不要!”吉娜失声惊呼,正要去抓住她,却被一股强大的反挫之力弹开了。

吉娜连忙爬起来,却只看到蓝彩衣最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