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旨酒高歌狂意浓

武林客栈 步非烟 7329 字 2022-09-18

步剑尘点了点头,显然,他对此人极为信任,信任到根本不去追问恢复的方法。

“如此,就以一月为限。”

步剑尘向他拱手一礼,转身向高台下走去。

那个宛如黑夜的人,仍凝视着那一抹碧光,久久没有离去。

他究竟是财神,还是仲君?抑或是另一个能左右华音阁命运的人?

郭敖却出现在四天胜阵之外。他怀中揣着的,正是简春水亲笔书写的《春水剑法》。不管他如何相信崇轩,他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他知道这本《春水剑法》对华音阁有多重要。若没有这本秘笈,也许华音阁便不会存在。

从这本书中领悟的春水剑法,才是华音阁立于武林的根基。而这种剑法,是绝不可能通过其他途径学得的。强如于长空,将自己对《春水剑法》的心血领悟写成了一本《剑心诀》,但却无一人能看懂。

真意奥妙,不落言诠。是以这本书对于华音阁的意义,不亚于天罗十宝之于天罗教。

郭敖又怎敢有丝毫的闪失?

他才刚到妙笔山峰顶,就见崇轩负手立于山顶,在等着他。一瞬之间,郭敖有一丝犹豫,他心中泛起了一阵不祥之感,催促着他转身回去,宁愿归还灞雨环,也不要将这本书递到崇轩手中。但理智告诉他,他绝不能转身。

所以他沉默着将《春水剑谱》递到了崇轩手中,沉默地退后一步,沉默地等着崇轩翻看。崇轩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常,接过书来,映着微淡的月光,仔细地翻看着。

郭敖本以为崇轩是想学习春水剑法,但崇轩看得虽不算快,却也绝不算慢,过了小半个时辰,已将这本薄薄的书册翻完。崇轩手合在书上,闭目仰头沉思,半晌,默然将《春水剑谱》递给了郭敖。郭敖忙仔细地看了一遍,书册丝毫未有半点破损,他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急忙将秘笈揣进了怀中。

良久,崇轩缓缓低头,叹道:“简老先生果然是神姿天纵,也只有他,才能写出这等奇书!”

郭敖一惊,道:“你已经领悟了?”

崇轩笑了笑,摇头道:“此等奇功,岂是这么容易可以领悟的?我只不过是想开开眼界而已。何况我于剑术修习并不多,若要领悟春水剑法,只怕需要一年的时间。”

他似乎觉察到郭敖的不安,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若想改习剑术,也不必等到今天。天罗十宝中的潜龙珏,便是修习剑术的无上秘宝。”

郭敖脸上一红,不过崇轩的话让他大为放心。他拱了拱手,道:“就此别过。等用完灞雨环后,便行奉还。”

崇轩背向月光,萧萧而去,道:“不用还了。用以恢复武功后,灞雨环残存的精气就会散尽,它再也不会是天罗之宝了。”

他的身影慢慢隐在妙笔山的山荫中,郭敖却不禁怔住了。

《春水剑法》固然是华音阁的神器,灞雨环又何尝不是天罗教的珍宝?若是这次交换损折了天罗十宝之一,不过是见识了一下春水剑谱,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值?

崇轩真正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那么,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山风凄然,郭敖满腹心事难以明。唯一可放心的是,《春水剑法》没有半点折损,也没被掉包。当他将秘笈放回铜台上时,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才发现由于自己捏得太紧,秘笈左角处竟被捏上了一斑水渍。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是啊,何必如此杞人忧天呢?

他回到青阳宫,发觉李清愁仍在努力地练功。望着李清愁那紧紧皱起的眉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努力全都值得——起码,他对得起朋友。

李清愁轻轻叹了口气,废然坐起身来。显然,他这半日用功,并没有收到任何成效。功力全失本就是件致命的打击,绝不可能随便修炼几天,就能痊愈的。李清愁虽然心下怅惘,但见到郭敖时,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并不是个让朋友担心的人。

郭敖笑道:“我早知道你这个人神出鬼没,却仍想不到你竟然会躲在一只蛋里面。”

他本是没话找话,想逗一逗李清愁。哪知此言才出,李清愁脸色陡然一变,竟满脸都是赤红之色,猛地一口鲜血喷出。

郭敖大吃一惊,急忙抢上扶住他。就见李清愁的脸仿佛要沁出血来一般,红得可怕。他身上的温度也高得怕人,纤弱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郭敖惊道:“你……你怎么了?”

李清愁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激升的嫣红这才略略消退。他勉强伸出手指,在胸前膻中穴边点了几点。但他手上无力,这几指下去丝毫无用。郭敖急忙几指点出,准确无误地将真力度入李清愁的体内。李清愁大大喘了几口气,那如潮的赤红,方才平复。

只是一旦潮红退却,他的脸色就变成一片惨白,白得吓人。

郭敖心中不安,道:“你究竟怎么了?”

李清愁不答,忽道:“有酒么?”

郭敖道:“有!你等着!”

他将李清愁搀到罗汉床上,斜倚着躺下,急步走了出去。青阳宫中一片寂静,韩青主正在守着他那一片翠葟,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郭敖一把抓住他,叫道:“快去拿些酒来!”

韩青主骇得脸色都变了:“酒?华音阁里不许饮酒的!”

郭敖怒道:“胡说!我就见过秋璇饮酒的!”

韩青主道:“那不一样。华音阁里的规矩千千万万,但没一条管得了月主。你若想喝酒,只能找她要去。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华音阁最忌饮酒,尤其是阁主,更须凛遵。”

郭敖冷哼道:“什么规矩?连酒都不喝,还算什么江湖中人?快去到秋姑娘那里,给我提三壶酒来。”

韩青主脸色惨变,直着嗓子道:“你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但要我去拿酒,那趁早一刀杀了我!我对你忠心耿耿,想不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说着,韩青主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抓着郭敖的衣襟擦了起来。

郭敖一把将他推开,怒道:“我自己取去!”

韩青主一把将他拉住,惊叫道:“不行!绝不行的!”

郭敖闪身让开,春水剑法的绝妙奥义展开,已然飘出了青阳宫,隐身在花丛中。

他并非不知道入乡随俗,既然做了华音阁主,自然要遵守华音阁的规矩。只是眼见李清愁如此玉树凋伤,难道连一点酒都喝不得么?

他心中一股冲动涌起,立时将所有的规矩都抛诸脑后,轻功闪处,已然闪入了那片海棠。

秋璇永远都是那么轻闲,也永都是那么妩媚,但此时的郭敖却顾不得欣赏,一把将她身侧那个巨大的酒坛抄起,道:“秋姑娘,借你这坛酒一用,日后必当加倍奉还。”

秋璇轻轻一笑,道:“第一,我不姓秋,秋璇只是我的名字,所以不要叫我秋姑娘;第二这坛酒乃是采海棠花蕊中最尖处的一点酿制而成,光是收集酿制之物就用了三十年,你赔得起么?”

郭敖一呆,他没想到,这酒居然如此价值惊人。这不禁让他有些犹豫,的确,这样的酒,他赔不起。

秋璇又是一笑,道:“第三,我这酒并不是容易喝的,你若是敢喝,只管拿去好了。”

郭敖大喜,拱手道:“多谢秋姑娘!”他抱着这坛酒,兴冲冲地回去了。

他抱走的这坛酒,名叫香馀秋露,绝不是一种可以随便喝的酒。这一坛下肚之后,只怕有很多事都要变得有趣了。

秋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禁漾起了一丝笑意。

郭敖将酒坛提到青阳宫,一时找不到酒盏,就用韩青主的茶碗斟酒。两人每对喝一碗,韩青主的脸便哆嗦一下,嘴里喃喃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痛惜自己苦心搜索来的珍品,竟被当作酒具糟蹋了。要知道茶乃是处士隐人的高雅之兴,哪是闹市酒徒之能比呢?猛地就听一声轻响,两只茶盏碰在一起,其劲稍大,登时碎成了数片。郭敖哈哈大笑道:“咱们兄弟有三四年没这么痛快饮酒了,可惜铁恨不在!”

说着,又拿过两只茶碗来。韩青主爱竹嗜茶,所居之处的南壁上是一排湘竹砌就的玲珑架,上面摆满了一只只各式各样的茶壶,乃是韩青主一生苦心搜集所得,全出于名家之手。郭敖所拿的这两只,看去并不起眼,但上面所著的“天高月小,水落石出”几个字,却是苏东坡的亲笔。而这两只茶碗一旦入了郭敖之手,看来迟早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郭敖脸上已有了几道红痕,要阻止只怕来不及,韩青主重重叹了口气,摔门而出,索性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李清愁一言不发,酒到杯干。他的酒量本不如郭敖,但郭敖脸上已露出醉色,他的容颜依然如旧,丝毫不变。柏雍早就躲得一点影都没有了。

又喝了几杯,李清愁忽然免冠徒跣,跳到了罗汉床上,击节高歌道:“九垓风兮吹云襟,驾六龙兮追夕辰,时不与我兮寐邓林。”

这段歌慷慨激昂,李清愁唱得声裂翠竹,但他忽然纷纷泪下,竟是哽咽难以卒句。

郭敖知道他心中定然有块垒郁积,却也难以劝解。突然住口不饮,道:“你想必是被天罗教欺负狠了,所以才如此大反常态。你随我去,取得一物,然后你就可以逍遥横行了。”

他说的是灞雨环。

李清愁本不想随他去,但酒劲冲头,全身忽然一阵燥热,忍不住冲口大叫道:“好,我随你去!”

郭敖也是全身发热,将衣襟扯开,两人迎着风,摇摇晃晃地向华音阁正中的牌楼行去。穿过重重竹影花树,两人走到了牌楼前面。李清愁的脚步猝然顿住,盯着那面牌楼。

牌楼正中的三个大字在水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刺眼,李清愁的双眼宛如喷火一般,紧紧盯在上面。

华音阁。

李清愁忽然想起了那个苗疆的少女,想起了她萦绕在自己耳边的哭泣。

这一切,全都因这三个字而起,若没有这三个字,蓝羽又怎会成什么万妙灵仙,又怎会与自己生死相搏,最终化茧包围了自己?

华音阁!

酒劲上涌,那潮水般的热力直钻进李清愁脑中,他猛力转头,对郭敖道:“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郭敖也正酒气上涌,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笑道:“自然是好朋友了,而且是最好的朋友。”

李清愁紧紧咬住牙,道:“你以前救过我,我也数度救过你,可以说是同生死,共患难过。最艰苦的时候我们一同分吃过半个烂桃子。你如果记得这些,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全都大违常态,如果郭敖没有喝这么多酒,就一定能看出来。但现在,他只是很平常地笑道:“什么事这么大不了?竟让你这么认真?你我情谊何必多说?你只管讲出来就是了。”

李清愁盯着牌楼,一字字道:“我要你将这面牌楼掀翻,砸成碎片!”

他的眼神炽烈而坚决,话语中绝没有半点回寰余地。郭敖点了点头,笑嘻嘻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砸一面牌楼么,瞧你说的就跟天塌下来一般。”

他转过身来,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三个大字时,他的酒忽然醒了。

砸这面牌楼?砸这面象征着华音阁权威的牌楼?他骇然回视着李清愁,但李清愁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与退缩。

郭敖心中兴起了一丝惶然,酒劲稍稍褪去后,他自然知道砸倒牌楼后有什么后果。也许是他们两人被乱刀分尸,也许是两人被天涯追杀。不管什么后果,他的阁主之位是做不成了。

他忍不住低声对李清愁道:“这牌楼……”

李清愁猝然转头,两只略带疯狂的眸子却又极为清澈地罩在他脸上,就这么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道:“我说着玩的呢,你还真当真了?”

他大笑,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朋友,只是朋友。

慢慢地,郭敖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他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他看着李清愁,知道得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已无缚鸡之力,他看到了李清愁的眸子,知道只要李清愁有半点力气,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但他没有,所以他那么郑重地求自己,但自己却为了劳什子的阁主之位,拒绝了他。自己算什么狗屁的英雄,又有什么脸说着狗屁的友情?

他心底的冲动猛地灼烧起来,将他的心烧成焚城大火,也将他的声音烧高了八度:“这牌楼……这牌楼可真不容易砸啊!”

随着话声,他的身形高高跃起,光芒微闪之间,舞阳剑厉声怒啸,笔直轰在了牌楼的正中,将那个“音”字斩成了两截!

巨大的轰响几乎贯穿了整个华音阁,群山仿佛都为这一剑所惊,猛然震响起来。所有处在华音阁中的人,无论是繁忙还是清闲,高傲或是淡泊,全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那巨大的惊悸。

从这一刻始,也许华音阁就不是原先的华音阁了。

郭敖身形借力盘旋,又是一剑怒斩在牌楼旁的天仪柱上。他体内的那股烈火越烧越旺,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烦躁不安。唯一让他快意的就是这股烈火随着他的剑势飙出,让他稍觉安宁。这快意又诱发他连绵出剑,剑剑轰在天仪柱上,将历代阁主铭刻下的文字斩得碎屑乱飞。

天已破晓,隐隐朝阳中,皇鸾钟发出叹息一般的悲鸣。

这是一场灾难,灾难正中心的两个人,却都在疯狂着,发泄着。

李清愁脸上腾起一阵嫣红的兴奋,他的十指都在轻轻颤抖着,似乎无法承受这复仇的快意。

漫天曙色突然一暗,一朵浓黑的墨云如破九天而下,飘落在他身前:“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无上的威严,令郭敖那近乎疯狂的剑势也不由得一窒。

下意识中,郭敖撤回斩向天仪柱的一剑,向来人劈去。

一道雪浪般的劲气旋转着飙了过来。这道劲气也同样充斥着难以言谕的威严,宛如凤凰临空,傲视尘寰。若是平时,郭敖一定会躲闪,不求伤人,先求自保。但一连番的剧烈动作让他体内的酒劲完全发挥出来,他已经无惧天地!

暴喝声中,舞阳剑幻起一道冷电,皎然临空,宛如亮起了一轮明月,带着悍然霸气,向下怒斩。

来人冷哼一声,巨大袍袖临风舞起,整个夜色仿佛都随之波动。

郭敖的剑气突然失去了目标,因为面前忽然全都是目标。被他砍碎的牌楼,被剑气搅起的花木,恰好飞过的禽鸟,甚至天上微淡的云,尽皆化为凌厉的杀手,在那股雪浪劲气的驱使下,向郭敖怒攻而来。

郭敖这一剑虽然具有无上的威力,但他斩谁才是?就这么微微一迟疑间,劲气猛然生发自他的身前,重重击在了舞阳剑上。

剑锋受击,急速弯折,啪的一声,撞在了郭敖胸前。剧痛宛如山岳般压下,郭敖闷哼一声,轰然跌入了牌楼的断壁颓垣中。

郭敖刚要爬起来,漫天夜色宛如滔滔江水,凌空压下。

郭敖练成春水剑法之后,修为已高绝出尘,但在这道劲气的虚压之下,竟心浮气躁,站立不定。

来人冷冷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