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筹划了一场旅行,一个人,年底出发,整整七天。
临行,和温伯母承诺了要回温家过年。她想必是怕他一个人面对整栋白楼,逢了团圆日,倍感孤独。
言希却笑,有什么呢?温伯父的去世对眼前如同母亲一般的人的打击,可见一斑。
她问他日程安排,言希说去南边转转。
苍凉的眼睛,望向了他。
言希叹息,轻轻拥抱:“阿姨,南方不止那一个城市,不必担心。”微垂了头,细长的指顺着发际线落下,他平淡开口,“阿姨,不要再逼我了。”
那样硕大粉色的包,已经荒废许久。言希收拾行李时,心中竟是莫名的开心兴奋,好像小孩子的春游,许久没有这样悠闲了。
放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在肥大的外套的口袋中,他却在飞机上裹在毯子中睡着了。
醒了,看着漂亮的乘务小姐,轻轻吹了口哨,真心的赞叹,却忘了轻浮。
他说:“我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精,谢谢。”
然后,心情愉悦地看着乘务小姐臭着一张脸重煮咖啡。
身旁年轻母亲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哇哇大哭着,怎样都不停止,其他座位上的乘客张望,眼神不悦。
年轻妈妈手中拿着奶瓶,很是为难,问言希:“你能帮我抱着他吗?他饿了,我需要给他沏开。”
言希愣了,微笑说:“好。”
“两只手,小心,对,像这样托着他。”年轻妈妈叮嘱了,拿着奶瓶离开。
言希抱着那个软软小小的身子,手指僵硬,大眼睛放低,和小娃娃对视。
娃娃看到大眼睛,好大好大的眼睛,不是妈妈,呜呜呜呜,妈妈,妈妈……撕心裂肺地哭。
言希扮鬼脸,对眼,鼓腮,逗娃娃。娃娃继续哭,哭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好委屈好委屈。
言希无语,再哭,再哭就把你吃掉。
年轻妈妈小跑过来,把奶嘴塞进娃娃口中。咕咚咕咚。
娃娃看着大眼睛流汗瞪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忘了哭泣,打了个奶嗝,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头发。
言希想起口袋中的巧克力糖,掏出剥开,放到娃娃唇边。
小娃娃舔呀舔,笑啊笑,口水滴到了言希指上。言希笑:“你怎么这么爱笑?”
年轻妈妈也笑:“他小名就是笑笑。”
言希抱着娃娃沉思:“嗯,我以后有儿子了,就叫他娃哈哈,也让他每天都笑。”
那妈妈大笑:“以后你的孩子会哭的。”
言希把娃娃递给他母亲,双手交叠放在颈后,淡笑,闭上眼睛:“这样,好像生活也值得期待许多。”
当然,事实证明,若干年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娃娃喊娃哈哈,小童鞋基本是不搭理他的,只会用大眼睛瞪着他手中的新玩具,戳戳戳,觉得好玩了抱着玩具亲亲,抱着抱着玩具的爸爸亲亲;不好玩了,扔在脚下,摇摇晃晃踩过,藐视掉。
他去了许多地方,沿着许多年前走过的痕迹。
船坞,梅花,渔家,碧波,乌水,小镇,城隍庙。
他吃了许多年前吃过的白糖糕,看到了戴着虎头小帽的孩子和早已污了他的字书的林家豆腐坊。
走到城隍庙,瞎眼的算命先生让他抽支签,他想了想,说不必。
求财、求平安、求姻缘,件件似乎都是大事,可是全都交给天定,这似乎又是悲哀的。
苍天易老,何况人寿。
人生短短,多少年华,倒不如意识不到,提起自己的竟然不是自己。
言希站到宝相、烟火缭绕的泥坯神像面前,指上绕了殷红色的佛珠,合十,躬身三次。
求什么?
家财万贯,公孙王侯,白马轻裘。
千百年,人人如此,词都未必换一二字。
他却高挑着漂亮的眉眼,笑了:“愿我惦念的人离不祥之人言希千万里之遥,生生不见,岁岁平安。”
远离带给她一切厄运苦难的人。
只要岁岁平安。
即使……生生不见。
坐在佛像一旁诵经护灯,埋在阴影中的僧衣少年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微笑,眉眼秀气,带着书卷气:“施主,不妥啊不妥。”
言希嗤笑:“这位小师父,先把你嘴角的点心渣擦了再训我们这些凡人。”
僧衣少年“哦”,大大方方地掸了僧衣和嘴上的点心渣,又把没吃完的白糖糕仔细包好塞入袖口,丝毫不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笑眯眯:“施主,不妥啊不妥。”
言希抽搐:“你还有别的话吗?”
僧衣少年眼角仿佛含了无边春花盎然,轻声开口,字字清晰:“依老衲看,施主口中的言希既然不祥,肯定是害人害己,十恶不赦,应该千刀万剐被踢到十八层地狱的人,何必拜佛,不如我卖给你一个稻草人,你天天扎他几下,让他痛不欲生怎么样?”
言希:“多谢小师父关心,不用了……”
那少年脸色是不健康的白,却笑得花开万树:“不客气不客气。”
剃掉的发顶,却没有受戒的戒点。
阿衡做了个梦。她手里有很多很多的烟花,点了,却只冒烟没有绽放。
醒来时,窗外鞭炮声声雷动。
哦,已经是年三十了。
“阿衡,你醒啦。快起来,我妈煮了好多圆子,红豆的,可好吃了。”小五笑意盈盈,从卧室外探身。
阿衡含笑:“麻烦阿姨了。我过年来五姐家里就够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