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杀人说得犹如喝水吃饭般寻常,秋十六娘皱了下眉方道:“那是因为我既然真心爱慕于他,自然不屑于去骗他!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坊间说起昔年的琵琶名家秋十六娘一曲动长安,却不知道那会我才十四岁,成名如此之快之早,没有郭家捧着扶着,怎么可能?后来郭家倒了,但只要十五郎君一息尚存,他终究是我的主子!十五郎君叫我去接近燕侠,我自然会去,我幼时父母双故,是郭家暗中将我养大,发现我擅长琵琶,又使了人苦心教导!否则单凭教坊里面一般的师傅,凭什么我处处都压着旁人黯然失色?却还不曾在没成名时被人踩下去!郭家叫我去死我也是会去的,我这辈子唯一反驳过了十五郎君的话,就是他与宪宗皇帝并杜青棠争执是否将你与杜拂日一起养大时,提议将你养在了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如今一个机会。”
她自嘲的笑了一笑,“可如今我却更加不敢见他了!”
燕九怀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吟吟的说道:“十六娘如今一天比一天伤春悲秋,只是这样也没什么用,师父的性情我最是清楚,你在这迷神阁里对着外面那株海棠花为他落泪至死,他纵然事后知道了也不过叹口气,他所欣赏的女郎……”说到这里,燕九怀面上闪过一丝追忆与迷惘,复道,“……师父最欣赏的女郎,其实应该是薛娘子!”
“红衣薛娘子。”秋十六娘神色苦涩的笑了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么?我本是郭家暗子,那薛娘子,是郭家视作亲生的养女,可先前她与我却谈不上熟悉……有几回我被人纠缠,郭家其他知道我与郭家关系之人为了避嫌袖手,还是她出来替我解的围,可我始终不肯与她亲近,便是因为当初燕侠在楼上看着薛娘子纵马的背影面有赞赏之色的说了一句‘如此方是我梦唐女郎’……如今薛娘子已死,虽然不是我所杀,可我也未必能够脱得了关系!她本在紫阁别院里面避暑,若非我请了她来,又何至于如今落了个身受污名身死的结局?你最清楚你师父的性情,当年他那么疼爱你,把你完全当作了亲生骨肉,可到底还是不肯为了你,答应十五郎君去刺杀宪宗皇帝或者杜青棠、或者是对杜家十二郎下暗手,这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刺杀失败身死,而是因为他不欲为私仇而使天下大乱……宪宗是明君,杜青棠是贤相,若非郭家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连我也对他们恨不起来的--当初杜丹棘之死是王太清下的手,受到牵累的,包括了杜青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整个杜氏五房原本人丁兴盛,却在王太清手里死得只剩了叔侄两个男嗣!纵然如此,后来王太清伏诛,宪宗皇帝痛心杜丹棘之死,想要追查死因时,杜青棠却是为了早日安定朝中,忍着泪阻止了……这件事情,如今的十二郎君未必不晓得,可你瞧他可曾为此追查过?”
燕九怀听着,却是洒脱一笑:“十六娘如今的心越发的好了,再过几年怕是迷神阁也开不了了,若不然新买进来的小娘子们但凡落一落泪,哭上一哭,十六娘又该心里不安,恐怕要倒贴了银钱又送回卖身契去了。”
“你不必拿话来刺我。”秋十六娘悠悠的说道,“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如今这个样子也是我自己德行有亏不能教好你!迷神阁买进小女孩子来培养,长大了去做妓人,自古有之不说,与国于民又何亏损?总不至于因为这一家阁子乱了天下!可十五郎君报这家仇,却是要断送李家这两百多年江山的。”
她摇着头,目光奇异,“江山在谁手里,与咱们百姓没什么关系,然而如今诸镇蠢蠢欲动,小九,你可想过,若这一回十五郎君的谋划当真成功了,河北占了长安,后果如何?”
燕九怀悠然道:“十六娘说的这些我从小听先生说了就想入睡,只是你也知道我是探丸郎中人,前年孟大闲来无事写了几句歪诗,我听他醉后吟多了,也记住了,不妨背与你一听!”
“你说!”
“千金求吴钩,霜雪照眸酸,谁怀不平事,长安问探丸。”燕九怀微笑着道,“杜青棠也好,前朝宪宗皇帝也好,他们是否明君,死了又是否会让这天下大乱,我兴趣不大,我只知道,我那没见过面的祖父、祖母、叔父,堂兄弟,姊妹……整个父族,都是无辜为这两人一着失误所累,祖父已经答应了豁出举支名誉以及他自己并几个年长子孙的性命为李家尽忠,李纶那厮却还是派人追杀殆尽--就是我父亲……”
他语气里的怒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午后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但见他笑容满满,少年的脸上满是天真与理所当然,燕九怀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在市井之中长大,如此眼界自不能与在玢国公府长大开阔,这也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所担心的,而市井儿有市井儿的好处,为国为民的大事我听不懂,何况身为探丸郎,有一条却是自幼所熟悉的,那就是杀人者--”
燕九怀微笑,“人、恒、杀、之!”
秋十六娘静静的望着他,半晌方悠悠的道:“杜青棠岂是那么好杀的?我左右不得十五郎君,但小九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以我为郭家做事这许多年……对那位相公的了解,便是你能够说服了你师父,又调走了杜家十二郎并尽量多的高手,也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当年郭氏之事,说来说去,最该恨的,应是那妖道长生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五郎君还要与他合作……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