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有恩,这我忘不了。”他简短地说。
“那么我求你为我考虑一次,就权当是你报答我了好不好?”在羞愧和感伤的双重情绪下,我的嗓子居然哽咽了。这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在进行某种夸张的表演呢?我本人也说不清楚。接着,我就把我表妹林琳和李牧光的那场非事实婚姻告诉了安小男。如果李牧光不高兴了,便会把林琳送进监狱,他真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种狠劲儿。讲完之后,我又补充道:
“林琳你还记得吧?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一个女孩曾经表示喜欢过你,那就是她。”
安小男半张着嘴,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也知道我的要求不那么……道德。”我接着说,“但我实在没办法了。今天这件事提得太突然,我不指望你能现在就答复我,只希望你再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还记着有我这么个朋友,好吗?”
说完,我就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面前那半杯咖啡里的涟漪。水波一圈又一圈儿地扩大,仿佛地球正在蠕动。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这样的波纹总是预兆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危险,比如将会蹿出一头恐龙,或者火山快要喷发了。然而很遗憾,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当我恍然地抬起头来,安小男还是我对面那个木然的安小男。我们的世界未曾发生任何改变。
我叹了口气,欠起身来叫服务员结账。但这时,安小男却摆了摆手,示意我继续坐下。他干哑、迟疑地开了口:“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但始终没说……是关于我爸的。”
我疑惑了一下:“我见过他的照片……”
“搬到现在那片宿舍区之前,我们三口人住在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家属院儿里,我爸是那单位的土木工程师。”安小男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声如锉铁,但音调悠远,“记得十岁以前,家里的日子还是挺好过的,福利好,房子大,更没为钱犯过难。因为有个设计方案受到了省里领导的表扬,我爸很年轻就被提拔成了公司的副总,但没想到厄运从此就来了。以前他只管埋头画图纸,并不过问工程的具体进度,但进了管理层之后,却发现公司的几个领导没有一个不贪的。他们把钢筋的标号降低,用来路不明的劣质水泥代替品牌货,居然连地基的深度也敢改,克扣下来的钱都揣进个人腰包里了。那些人还拉我爸入伙,表示可以把赃款分给他一部分,我爸不敢答应,他们先是笑话他傻,后来还集体排挤他……这也好理解,假如所有人都在贪的话,不贪的那个就破坏了生态,成了众矢之的。为了避开这些人,我爸提出不再参与公司层面的决策,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继续画图纸,但那些人仍然没放过他……后来终于出事儿了,他们公司承建的一个会展中心发生了垮塌,砸死了几个工人。事故的原因是使用了不合格的建筑材料,可那几个领导却买通了监察部门,还走了上层关系,硬把责任扣到了我爸头上,说是他的设计方案不合理导致的。我爸被就地免职,还被公安局的人监控了起来,死者的家属也一天到晚上门来闹,说要让他一命还一命,我和我妈连家门也不敢出……”
咖啡杯里的涟漪忽然停了。安小男的身体离开了桌子,直直地靠在了沙发座的椅背上。他闭上了眼睛,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漫长的几秒钟之后,安小男重新开始说话:“刚才讲的那些,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事实。而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爸时的情形。当时是晚上,我正趴在客厅的餐桌上做奥数题,看见我爸打开他书房的门走了出来。自从出了那件事,他在几天之内老了十几岁,连头发都白了大半,在日光灯下银光闪闪的。我抬头望望我爸,没敢说话,我爸却破天荒地朝我笑了笑,低头看看作业本,问我学到了哪一课,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西没有。我就一道题接着一道题地对他讲了起来,他歪着脑袋好像在听。等我讲完了,我爸忽然俯下身子抱住了我,问了我一句和数学题不相干的话。他说:他们那些人怎么能这么没有道德呢?这个问题我根本听不懂,当然没法回答,而我爸说完,就慢慢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弯腰驼背,连头也没有回……二十分钟之后,单位保安敲我们家门,告诉我妈,我爸从十九层办公楼的顶端跳下去了。”
说到这儿,安小男再次闭上了眼,如同正襟危坐地睡觉。无需他再做什么解释,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而可以说终于明白了他这个人。他爸那句关于“道德”的感慨如同天问,在安小男的心里种下了缠扰毕生的魔咒。从此他一直致力于求解那道难题,仿佛一旦解开,父亲就能死得其所。
“刚开始我和我妈一样,恨的只是我爸生前的那些领导和同事。但后来渐渐就变了,我觉得我爸所说的‘他们’并不是那几个具体的人,而是世界上的所有人;我爸讲到的‘道德’也不是一件事情上的对与错,而是笼罩着整个儿地球的神秘理念。但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它既然那么重要,为什么又会被人轻而易举地忘却和抛弃呢?一看到这个词我就想哭,一说到这个词我的心就会发抖,在我看来,我爸不是死于自杀也不是被人害死的,他是为一个浩浩荡荡的宏大谜团殉葬了……为了解开这个谜,我曾经求助于历史和人文学科,可最后还是失败了。你还记得我写过的那篇文章吗?我在里面说中国人已经没有道德可言了,但那只是在承认失败,是为了让自己认命。其实我不是那么想的,因为那种痛彻骨髓的感觉仍然存在。在没有道德的社会里,怎么会有人为了道德而疼痛呢……”
这时,安小男神态毫无过渡地变得暴烈,他的一只手还在胸口撕扯着,手肘撞到了桌角发出闷响,使得咖啡中的涟漪变成了海浪,热腾腾地泼了出来。接着,安小男便哭了,头两声凄厉如狼嚎,被邻桌的两个女孩惊异地看了一眼之后,就变成了汩汩不息的呜咽。他的眼泪在脸上奔涌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这人几乎完全失控了。我赶紧掏出张钞票压在杯子底下,走到桌子对面,试图扶着他站起来。我们撕扯挣扎了一会儿,才踉踉跄跄走出了咖啡馆。马路上是明朗的艳阳天,铺天盖地的光线之中,卡车扬起的尘埃像海里的微生物一样漂浮着。一家饭馆里走出了三个同样脚下拌蒜的男人,他们中的那个胖子喝多了,正豪迈地发表演讲,呕吐物就顺着他的嘴汹涌地漫过了胸膛。一个小个子男人被胖子夹在腋下,同病相怜地对我投来一笑。
“怎么有人活得那么容易,有人就活得那么难呢……”安小男已经哭得浑身抽搐了起来,两脚在路面上毫无方向地漫舞着。
我没再和他说话,近乎坚忍地把他架回了“监控室”里,扶到窄小的单人床上躺下。那两个小伙子关切地过来询问,我把他们都推了出去,反手拉上了门,将安小男关在了里面。整理着被他浸湿揉皱的外套往外走时,我突然想,随着这次说客任务的结束,我和安小男的友谊也可以寿终正寝了吧。不管他以后是继续与李牧光为难,还是因为我而隐忍下去,都不是我能够管得了的事情了。我们已经互相摊了牌,他不可能再对我这种混混儿高看一眼,我也无法理解一个幼年丧父之人的创痛。我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之后,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安小男这个人。在我看来,他虽然口口声声地宣称着“道德”,然而他是否能对这个词汇做出一个哪怕是个人主观意义上的定义呢?恐怕是做不到的。他敌视李牧光的“道德”和本科时怒斥商教授的“道德”是一码事吗?这两者是否又和他拒绝银行行长的“道德”一脉相承?安小男想必给不出答案。“道德”让他在二十年来备受煎熬,却又在他的脑海中长久地面目模糊。虽然他曾经用他那理科天才的大脑去剖析研究过它,但归根结底不过是被他爸死前的一句感慨蛊惑了、催眠了。按照我惯有的那种嘲讽性的、自以为世事洞明的思路,安小男的生活可以被定义为一场怪诞的黑色喜剧,而我也可以一如既往地从几声苦涩的冷笑中重新获得轻松。
但我没能做到。夜已经深了,窗外的天空静谧、幽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孩子吃饱了奶,和保姆睡在隔壁,小张正靠着枕头看书,脸色在台灯下分外光洁。在这安详得暄软的氛围里,我却感到了浩大无比的悲怆,仿佛肉体以外的东西都被震成了粉末。
随后的几天,我到一家贵金属商场卖掉了李牧光送的金锁,又将一份还没到期的理财产品赎了出来,然后把那些现金换成了美元。如果安小男真的和李牧光决裂的话,那么我应该提前为林琳做打算。据我所知,美国请律师打官司是很贵的,这点儿钱恐怕还是远远不够,但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
然而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突发消息传来。一个多月以后,一直没跟我联系过的李牧光终于打来了电话,他的腔调又恢复了原先的志得意满:
“还是你行,帮了我的大忙了。”
李牧光告诉我,根据多方打探以及安插在公司里的“眼线”的汇报,安小男已经彻底放弃了对他的调查。不仅如此,安小男的工作态度也比以前更加任劳任怨了,每天除了监视仓库,就是坐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地调试修改那些监控器材的操作程序。随着他从李牧光的心腹大患变回了左膀右臂,量产版的跨国保安系统定型在即,而H市那片厂区的兴建计划也通过了主管部门的审批,只等着半年以后正式开工了。“现在还有一点小小的麻烦,以前那些居民不想搬走,纠集起来静坐示威了几次。但是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美国人李牧光居然引用了两句毛主席诗词,“这些小打小闹能成什么气候?在你们国家,政府决定的事情是不能阻挡的,大不了抓几个判几个,推土机就轰隆隆地开过去了。”
接着,他专门提到了我的表妹:林琳已经拿到了婚内绿卡,一年多以后就可以升级为独立绿卡,有资格在美国定居下来。届时他也将信守承诺,和林琳离婚。至于我,他表示已经和H市内的一家文化公司达成协议,拍摄一部宣传他这个“华人企业家”的专题片,并请我担任导演:“费用你可以随便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