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乐十五岁孩子气的心里觉得,简亓这么做,不应该叫“如朕亲临”,而应该叫“是朕亲临”。
肥皂电视剧也没有过的,在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香港中环威灵顿街兰桂坊,原本最无助最绝望,最害怕要痴想,他的是朕亲临,突如其来,从天而降。
简亓怕米乐失血太多,电话Call给自己的私人医生伍扬。深夜十二点,伍医生和护士提着药箱赶来,在会所二楼包厢,为他临时处理伤口,包扎止血,并查看有无打断骨头。知道简先生格外看重病人,两个人简陋场所里竭尽全力,整整五个小时,伍医生才舒一口气,收拾工具,喝完热茶,说句打搅,告辞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米乐脸上贴着纱布,安安静静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简亓,看他额前失去摩丝定型耷拉下的头发,看他想问题时皱起的两道眉毛,看他放在桌子上微微张开的修长左手,麻醉剂快要失效,米乐集中注意力异想天开,猜测简亓会不会允许自己摸摸他的小指指头。
简亓发觉小朋友在打量自己,抬起头,若无其事说出酝酿半天的问题,“你跟我走,好不好?”
他知道他不是敖三,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米乐不回答,还是用眼睛看他。过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开口,“你是简家人。”
简亓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又问他,“你怕不怕我?”
米乐认真想了想,轻轻摇摇头,“我不怕你。”
简亓微微一笑, “那就算你答应了”。他走过去,又把包裹成粽子的米乐抱在怀里,“我们去同你的朋友道别。”
大理石地面上,还是一块瓷砖中央一圈光晕,米乐歪着头一二三四数着光晕个数,过了一会儿,也鹦鹉学舌,有模有样问他,“我知道是你二叔杀了我全家,那你怕不怕我?”
简亓不去看他,踩着光晕一往无前往五六七八,心跳透过黑色薄毛衣传到安静空气里,是另一种若无其事,简亓说,“我也不怕你。”
他怕的是悲剧重演,而自己无能为力。
楼下厨房里,贺阿婆,玲玲,小黄哥和吹水张,看到和简亓一起出现的米乐,贺阿婆说,“谢谢简先生。”
简亓朝她致意,说,“我把米乐带回去,阿婆你请放心。”妹仔半睡半醒坐起来,打个哈欠,在阿婆腿上揉揉眼睛,他又对玲玲感激一笑,“小妹妹,今天多亏了你。”刚准备往外走,吹水张突然想起什么,叫他:“简先生,请留步!”
他指指米乐,“小乐十年里一直待在兰桂坊见不到太阳,现在你带他出去,我怕他眼睛受唔住外面光线。”
简亓看一眼时间,凌晨五点三刻钟,厨柜上方小电视,香港天文台开始播报当日最低最高温度,户外湿度和紫外线指数。这位吹水张人糙心细,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
小黄哥仿佛有种神奇第六感,知道一起打电动的好朋友离开了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他请大家稍等,跑到工友宿舍里打开自己的心爱曲奇饼干盒,拿出一条家中老母绣的蚕丝白手帕——云南红河人物丰美,彝族女子擅长刺绣,银光闪闪,手帕上点缀着日月星星。他又跑回厨房,递到米乐面前,“可不可以?当作临别礼物送给你。”
米乐声音大,架子足,虚张声势,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拒绝对方,“我又酷又劲又型男,你让我用这个蒙眼睛?”
简亓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小黄哥替他扎在脸上,四眼仔手忙脚乱,虽然玲玲在一边名师技法指导,半天才把米乐的眼睛牢牢遮好。
“米乐哥哥再见。”玲玲把芭比的塑料胳膊举起来,朝他一起摇着小手。
“小乐走好。”吹水张有些别扭,小黄哥扶扶眼镜,好像还在研究自己的结打得如何。
“小,小乐,要照顾自己”,贺阿婆郑重看一眼简亓,把小小少三个字咽在嘴里。
活过半个二十世纪,基督教信仰,千禧年之后,全球和平来临,世界将变为天堂。她见证所有,生离死别,阴晴圆缺,不知道这星球上地质变化,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十年之后,水能否重回桑田,云能否朝朝夜夜。
圣约翰大教堂的挂钟勤勤恳恳,冬天也不贪睡,与往常一样,敲满六下,铛铛铛,铛铛铛,简亓握着米乐的手,教他接住香港早晨,第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