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寺,坐落在灵安城外燕云山深处,并非是白彦或者世人眼里那些污秽不堪、暗无天日之地。
它的确收容了许多罪孽深重的女人,包括在宫里屠害无辜的老嬷子、市井里到处淫乱的女子,但这些女子她们今时今日既然已经不在宫里继续造孽、也不在市井内招摇过市,那么她们不是老了,便是看透了。
所以当她们来到暮云寺,她们早已褪去一身浮躁与虚荣织成的外壳,回归到最干净也是最质朴的本真,然后每日粗茶淡饭、诵经思过,心无杂念,安度余生。
应含絮渴望这样的生活,在生命里最后的日子。
诚然这也是一个自我惩罚与忏悔的过程,来这里的女子,都希望将来下地狱的时候,不至于太惨。
人终归是对生存和灿烂的生存有着与生俱来、磨灭不去的欲望的。
应含絮每日起得很早,一个人静静走一遍山路,然后为同住在一个院落里的老人家准备早饭,饭后将院落前的阶梯打扫得一尘不染,午后灌溉花草,继续清扫道路,落叶时时凋零,应含絮知道路是扫不干净的,但心尘可以减少,夜里抄经,直至月明星稀,和衣入睡。
很好,很安静,身子也奇迹般地撑过每一天每一夜,好似停止了恶化,好似阎王爷开了小差。
夜深人静,大家都接近入睡却尚未阖眼的时候,也是一天里放空自己的、敞开心扉的时刻,同屋的女人们开始回忆过往一生,重复的故事应含絮听了许多遍,但每一次,她们包括自己都有新的感触。
有一个名叫“芳若”的女子,自称是崇文帝当年南下时邂逅过的情人,在江南与帝王几番缠绵后,发现怀上了龙嗣,抱着攀龙附凤的美梦,孤身来到灵安城,不料被拒之宫门外,赐予重金让她回家,她死活不依,在宫门口大哭大闹,一日夜里突然被一帮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绑走,丢弃野外一顿毒打,终致小产;
她记得为首害她的人手腕上有蛇形纹身,自此心中含恨,多年郁结难舒,整日里念着报仇雪恨,沦落街头寻找蛇形纹身,弄得疯疯癫癫人不像人,直至三年前被暮云寺的师太带上了山,声称她怨念太重,需要静心,并指定了一名也在寺内休养的老嬷嬷照顾她;
两年青灯古佛的生活终于让芳若明白:凶手固然有错,可源于自己欲望太深,想开后顿觉豁然开朗,师太一番坦白,她才得知那两年里悉心照料自己的嬷嬷,手腕上有经药物涂抹而退淡的蛇形纹身。
“找到仇人后,我已不识恨滋味了,恨令人丑陋、使人消沉。”芳若说,如今的她,徐娘半老,一身素衣,却依旧美艳脱俗,把故事说给应含絮听的时候,还在为那老嬷嬷整理白天所抄的经书,“她害了人,可她比我更痛苦,她用余生的孤苦惩罚自己并偿还我,我若还念着报仇,只会造成更多的痛苦。”
同屋的,还有一名叫“晚晴”的女子,年轻时候曾是镇上的豆腐西施,她嫁的第一个男人家大业大,却在婚后一年某次醉酒意外坠楼而死,晚晴遂关了豆腐店的铺子,掌管了夫家家业开始经营丝绸生意,两年后又嫁了第二个男人,做的是茶叶生意,婚后不到半年,她丈夫又因茶园走水、救火不及而被烧死;
那个时候,关于晚晴克夫的传闻,已经散播得沸沸扬扬,然而她不顾悠悠之口,又毅然决然与一书生相恋,岂料那落魄书生被人说成吃软饭,郁郁不得志,不久便病死了,那时的晚晴还不相信命运的残酷,更不认同镇上人的流言蜚语,她嫁的第四个男人,家中世代经营暖玉,人丁旺盛,却在她入门后,偏逢朝廷宣布暖玉对身体不利的弊处,致使其夫家商场失意,家道中落,亲朋四散,晚晴卖掉丝绸铺子竭力挽回亦无补于事,她丈夫最终自杀而死,而晚晴克夫的污名,也彻底坐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