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义、徐和自然十分欢喜,同返天台山,准备修炼。陈念义虽是地仙,然与徒弟徐和一样,累着一个贫字。天台山北坡有座山神庙,陈念义便在山神庙左近山阴 道上结茅而居,每日饮食唯一童子服侍,却也尽够得过。师徒二人归山后,便住在茅庵中,依张真人所授法门修炼,那法门较别法,却甚为易,只得天地两重境界,且无论修行者根基如何,皆同起步。因此师徒两个修炼,进益颇速。才及半年,便已达地之境界。
那日师徒两个出茅庵,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西下,徐和舒展筋骨,喜道:“这张真人名不虚传!所授法门,竟恁般迅速。若如此修炼,成仙之日不远了!”陈念义道:“你我虽已达地仙之境,然据法诀所言,此法门虽速,却有利弊。要达天之境界,须历经一劫,若能渡劫,则功成圆满;若陷劫中,则有不复之厄。为师孑然一身,自不惧任何之事。只是你尚有妻子儿郎,是否修炼,须得斟酌。”徐和道:“师傅怎说此话?徒儿自那年安插家眷,随师入山,妻子儿女,亲朋眷属,一切尘世之人便已与我无关。如今功成在即,岂能半途而废。”陈念义道:“你既如此说,自明日起便与我闭关修炼,同证妙果。”徐和甚喜。
次日,陈念义叫童子打扫了净室一间,便与徐和两个入内。徐和见那净室空荡荡的,并无床铺,只地上铺着两个蒲团。四壁窗牖已封,不漏些屑亮光。仰面看时,只见屋顶开了两个圆孔,大如鸡子,透入天光,正射在蒲团上。陈念义见徐和厮看,便道:“这天境修行之法,极为严苛。须你我于这室内盘膝坐在蒲团上,将囟门对了圆光,结跏趺坐,默诵密法。纵是身体困倦,也不能歇息。每日饮食,只用手指蘸取一钱黄精食之。便将八块玉石,按八卦方位,围着蒲团,安放房内。周围十二雷门,都书了符箓,布了罡气。又吩咐道:“你须耐心静守,坐过九九八十一日,自然飞升。期间不得离开屋舍半步,若是出去,不唯前功尽弃,恐有性命之虞,你可晓得?”徐和正色道:“谨遵师命。”当日师徒两个便教童子将门从外面锁了,若有人来,一概不见。嘱咐毕,师徒于室内坐定修持。
日子最快,三十日已过,那陈念义、徐和师徒日日修炼,忍饥挨饿,忍常人所不能忍,果然进益非常。也是劫运使然,那徐和家邻舍受徐青娘之托,捎信与徐和。自高平山启程,一路跋涉,晓行夜宿,行了月余,方到天台山。转过山阳,问人家时,都道不识得陈念义。那邻舍心中焦急,经过几个村落,只是一地里问,都道不认识。邻舍心中纳罕,那日行到山口,见一牧童,骑着一头青牛走过。邻舍又问道:“陈通一家在何处?”牧童想了半天,笑道:“你要找的莫不是一个百余岁的老伯,他家住在北面山阴 道上,山神庙旁,三间矮屋便是。人家都住在阳面,独他住在阴面,若不是我曾放牛经过一次,也是不知。”邻舍听了大喜,道声谢,便转过山北去寻。
到了山北,只见山上密林丛杂,不见人家。邻舍寻得小路,登上山来。将及半山,果然林内现出一座山神庙来,却是破败不堪。行到庙前,复行百十步,果见林中隐着一带篱笆,内有三间茅屋。便上前去,敲那木门。正唤哩,只见里面走出一个童子,问道:“客人找谁?”那邻舍道:“徐和先生可在这里?”童子道:“在却在,只是……”邻舍听了,便抢入去寻,进了正屋,却寻不见。转出来,那童子生了气,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徐先生正与通一师傅闭关修……”邻舍听了,怒道:“闭关,闭关,人命关天,你小子懂得甚么?”便又去寻,恰寻到陈念义、徐和所在的净室。童子急道:“师傅吩咐,闭关期间,外人一概不见。”邻舍道:“他老小死了,也不管么?”
那声喊,早传入室内。徐和骤闻此信,心念一动,想要起时,却不敢动弹。正慌乱间,邻舍雨点似的打门。只听童子道:“师父闭关修炼,已将门从外锁上,你看可曾骗你?”邻舍便在门外道:“徐阿哥,你家中遭难,嫂子病重,长生身故,伟生又不知去向。青娘托我捎信来,速请你回去做主。”徐和听得此言,恰似五雷轰顶,正要起身,只听陈念义道:“这三十日内最要紧,万不可分神。你若就此出去,非但前功尽弃。便是你我,亦有性命之虞。”徐和见说,只得打消念头,仍复静坐。那门外邻舍听了半晌,只不见里面动静,叹口气道:“修道竟修的连家人也不顾,只怪我往日瞎了眼,道你是个高尚之士。”说罢,将书信掷于地下,下山去了。童子见邻舍走了,关了门,收了信,自去歇息。
且说徐和自得妻儿之信,心绪不宁。陈念义见他如此,问道:“入此室前我曾问你家小之事,你可曾忘了么?”徐和听了,面红耳赤,自悔不迭,致歉道:“弟子未忘,只是骤听此信,未免有些不安。如今不再胡思乱想,安心修炼。”便不发一言,仍旧坐定,却心中杂乱,再难定神。
也是那陈念义、徐和师徒大限将至,那日天晚,正巧高可立引兵弃了天台县,向北逃走。至天台山时,身边只剩得三五十人。高可立恐吃官兵发觉,不敢望人多的村落走,只望北山而来。月明之下,沿石阶而上,远远地见了那座山神庙,便引众奔上去。走到近前,见了那几间茅屋。便令三五个贼兵过去,寻些吃食。那童子听得打门,火光里看见高可立等头裹红巾,知是强盗,那敢应声。急取了钥匙,奔至净室门外,边开锁边喊道:“师傅快出关,强盗来了。”那边厢,贼兵早已将木门踹开,那童子开了锁,吓得跳出后院篱笆,自奔下山去了,不知去向。
那些贼兵入院,便四处寻翻。室内陈念义、徐和听得童子叫喊,都吃了一惊。又听得外面闹乱一片,徐和再忍不住,霍地立起身来,只觉一阵晕眩。略定一定,方才稳住。陈念义见了,叹口气,闭上眼,也不言语。当下徐和扶着墙壁,推开门,出了净室。那些贼兵见徐和出来,火把下照时,见他面无血色,三分似人,七分像鬼,都吓了一跳。便把徐和挟定,照室内时,见一老儿端坐蒲团,闭目不言。便留人守着门,将徐和脚不点地,拖到山神庙来。那高可立正在庙门外坐着歇息,见喽啰空手而归,只押得徐和来,便问道:“你家可有粮食,若能献纳,我向大王保举,赐你官爵。”徐和道:“贫道已月余水米不曾打牙,那有粮食给你?”贼兵报道:“这厮和一白胡子老道躲在一空屋子内打坐,不知捣什么鬼。那老道无声无息,直挺挺地,恰似死人一般,因此把这人捉来,请将军发落。”高可立笑道:“是了,想必定是这些道士弄些甚么修炼长生之法,名曰辟谷,把自家折磨得不成人样,可叹可笑。这等人,夸夸其谈,无人能敌。于国于民,百无一用。”便教贼兵搜身,却搜出一块玉牌,上面写着“敕封文渊阁学士”―却是那年助张叔夜平定麟山,朝廷赏赐的。徐和一直带在身边。高可立见了,怒道:“原来这厮竟是个官儿,这等害民贼,留之何用!”一脚飞去,将徐和踹倒,沿着那石阶滚落。下面巡哨的贼兵见了,围拢来,乱枪戳死在阶下,亡年四十四岁。后人有诗叹道:
山中宰相浮生忙,半来行医半图王。
了却尘缘终难了,劫数难逃阶下亡。
当下高可立又叫贼兵回去,把那三间茅屋并陈念义一把火都烧作灰烬,亡年一百四十三岁。可叹那陈念义、徐和师徒,希图终南捷径,终归难逃劫数,可不戒哉。后人有诗叹道:
巧取参血地仙才,携徒修道隐天台。
欲速不达足为训,引火烧身实堪哀。
高可立引众贼兵下山,王寅见是吕师囊部下,便出来相见。诉说姓名,高可立十分欢喜,和王寅商议南寻吕师囊。惜二人到时,吕师囊已死。高可立悲恸万分,偷偷服了点子毒药,呜呼哀哉,就此永诀。王寅见了,自思孤掌难鸣,只身投北而去。后来机缘巧合,际会豪杰,在海上又做下一番掀天事业,按下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