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垂髫少女长叹一声,醒了过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喊着跑了过来,一头倒人那虬须大汉的怀里。
虬须大汉抚着她头发,柔声道:
“沅儿,莫怕,大哥在这里!”
他生象虽极赫人,但此刻神情言语,却是温柔已极,那女孩子抬起头来,抽泣着道:
“大哥……我……我姐姐回来了没有?”
虬须大汉呆了呆,突地强笑道:
“蓉姐姐到你姑妈那里了,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哩。”
他嘴角虽有笑容,但目光中泪珠滚动,胸膛更是起伏不定,显见得心中哀痛已极,以他这般性情激烈之人,此刻竟能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些假话来免得这女孩伤心,这当真比让他做任何事都要困难十倍。
柳鹤亭心头一阵黯然,回转头去,不忍再看,只见陶纯纯已为第二个少女解开了穴道,拍的却是这少女双肩上的左右肩井两穴,以及耳下藏血大空,柳鹤亭道:
“纯纯,你用双手和龙抬头的手法为她解穴,难道中的是峨嵋派圣因师太的不传秘技拂穴手法么?”
陶纯纯回首一笑,道:
“你渊博的很!”
柳鹤亭心中大感奇惊异:“怎地峨嵋弟子也都做了乌衣神魔!”
走到另一个青衣丫环身侧,俯前微一查看,双眉皱得更紧,道:
“纯纯,你来看看,这少女是否被崆峒点穴手法所制!”
陶纯纯轻伸玉手,在青衣丰环鼻下仁中,脑后玉杼,左右太阳穴各各捏了一下,等到这丫环跑了开去,方自低语道:
“不错,正是,正是崆峒手法?”
柳鹤亭呆了一呆,快步走到那边一排数个家丁之前,为他们解开了穴道,只见这些家丁有的是被普通武林常见的手法所点,有的却是某一门独门点穴,顺首望去,只见边傲天犹自在为华服老妇解穴。
那老妇口中不住呻吟,推宫穴道却仍未完全解开,要知道“解穴”本比点穴困难,要能解开别门派手法,更是十分困难之事,柳鹤亭的授业恩师昔年遍游天下,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是以柳鹤亭才能认出这些手法的来历,才能并不十分费事的为他们解开穴道。
纵是如此,过了数盏热茶时分,柳鹤亭、陶纯纯才将厅中数十人穴道解开。方自松了口气,却听边傲天突地又是一声大喝:“芸娘,你怎地了。”
柳鹤亭,陶纯纯不约而同,一齐掠到他的身前,只见那华服老妇,不但未被解开,而且双目又自紧闭起来。
柳鹤亭双眉一皱,道:
“纯纯……”
陶纯纯点头会意,将边傲天拦到一边,提起这老妇左手食、中两指瞧了半晌,又顺着她太阴太阳经,肝胆脉上一路推拿下去,然后在她左右两肋,梢骨下一分,气血相交之处的血裂上拍一下,只见这老妇眼阖翻动,吐了口气,眼廉竟又垂落。
柳鹤亭面容一变,耸然道:
“纯纯,可是天山撞穴?
陶纯纯一叹,垂道:
“天山撞穴的手法,中原武林中已有十余年未见,我也不知解法。”
边傲天一直凝注着她的一双手掌,此刻双目一张,颤声道:
“怎么啦?”
语声一顿,突又大喝:“怎么办?”
陶纯纯默然不语,柳鹤亭缓缓道:
“老前辈请恕晚辈放肆……”
突地疾伸双掌,提起这老妇左右两掌的两根中指,手腕一抖,只听“格”一阵响。柳鹤亭双掌又已在她耳尖上连拍十二掌,双手突地挽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他腮上牙关紧闭结台之外“颊车”大穴一点,立即掌心向上,翻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连续点去。
边傲天目定口张,如痴如呆随着他双掌望去,上下摆动,只见他手掌翻到第二次,那老妇眼廉一张,自吐出一口长气,边傲天心神紧张,此刻情不自禁,“呀”地唤出声来。
只见柳鹤亭面色凝重,额下已现汗珠,苍白的脸色,变成血红。突又伸手疾点了她肩头缺盆、便府、尾香阳关、向门四处大穴,然后长叹一声,回手一抹自己额上汗珠。边傲天目光一定,手指却仍在不住颤动,嘴唇动了两动,方自吐出声来,问道:
“不妨事了么?”
陶纯纯微微一笑,缓缓道:
“幸好此人撞穴手法并不甚高,又不是正宗心法,否则小可亦是无能为力,此刻让她静歇一下,然后再用丹皮、红花各一两加醋用文火煎,冲夺命丹三付,每日一服,谅必就不妨事了。”
语声一顿,又道:
“这夺命丹乃是武林常见的丹方,老前辈想必是知道的了。”
边傲天呆了一呆,呐呐道:
“武林常见?老夫却不知道。”
柳鹤亭沉吟半晌,道:
“精制地鳖五钱,自然铜二钱,煅之乳香,没药一钱五分,去油透明血竭二钱五分,古线一钱五分,醋炙七次,红花二钱,碎补二钱去毛童便炙,炒麻皮根二两,归尾二两,酒浸,蜜糖二两,共研细末,火酒服下。”
陶纯纯一笑,道:
“你这样一说,人家记得住么?”
柳鹤亭歉然一笑,道:
“若有纸笔……”语声未了,那大汉朗声念道,一字不漏将“夺命丹方”全都背了出来,柳鹤亭不禁大奇,他再也想不到这鲁莽粗豪的汉子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不禁脱口赞道:
“兄台的记忆之力,当真惊人的很。”
那大汉扬眉一笑,道:
“这算不了什么。”口中虽如此说,却掩不住心中得意之情,要知大凡聪明绝顶之人,心中杂念必多,记忆之力便不十分高明,直心会见之人,心无旁惊,若要专心记住一事,反而往往会超人一等,这道理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也十之不离八九。
边傲天此刻心怀大放,浓眉舒展,但却又不禁叹道:
“老弟,老夫可……唉!又蒙你一次大恩了。”
柳鹤亭微笑道:
“这又算得了什么?”
虬须大汉哈哈笑道:
“他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其实得意的很。”
边傲天叱道:
“你又在胡说,你怎地知道?”
大汉愕了一愕,呐呐道:
“方才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得意得很,是以我猜这位老弟大约也和我一样。”
柳鹤亭不禁哑然失笑。
陶纯纯娇笑着道:
“人人存意,吾忖度之,这位兄台善于揣摩他人之意,当真是……”
忽地见到柳鹤亭半带责备的目光,倏然住口不语。大汉浓眉一扬,道:
“姑娘方才替我看的相,是否真的准确?”
陶纯纯眼波暗流,偷偷望了柳鹤亭一眼,却听大汉接口叹道:
“我一直在担心,只怕聪明人不得长寿……”话未说完,陶纯纯已忍不住“噗哧”一笑,方才这大厅中的阴森恐怖之意,此刻俱已化做一片笑声,只有那垂髫女孩,呆望着他们,既不知他们笑的什么,也不知自己心里为何忧郁。
她只知道昨日她的姊姊随着大家一齐走了,说是去捉拿强盗,但至今还没有回来,梅大哥虽然说姊姊到姑姑那里去了,他却总有些不大相信,她幼小的心灵中,暗暗地问着自己:
“梅大哥对我说的话,一直都没有一句假的,为什么这一次我会不相信他呢?”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自己。她想找她的梅三哥问问,可是梅三哥,梅四哥却都不在这里,她想了许久终于悄悄走到她边大伯身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问道:
“大伯,我大姊到那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边傲天怔了一怔,心中突地一阵创痛,强笑着轻声道:
“你大姊马上就会回来的,她到……她到……咳咳——她说到泰安去替你买包瓜去了。”
孩子眼睛眨了一眨,道:
“梅大哥她到大姑姑那里去了,大伯又说她到……”,话未说完,泪珠簌簌而落,终于哇哇地一声声哭起来。哭道:
“我不要吃包瓜,我要姊姊……”转身向厅外奔了出去。
边傲天、柳鹤亭、陶纯纯以及虬大汉梅三思,望着她的背影,再也笑不出来。边傲天怔了许久,道:
“三思,你去看看,沅儿她怎地了。”梅三思木然而立,目光痴呆,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陶纯纯俯在柳鹤亭耳畔,说道:
“方才那小女孩姐姐可是在那荒祠中被害死的吗?”
柳鹤亭沉重地点了点头,道:
“大约如此。”陶纯纯幽幽一叹,道:
“她真是可怜的很……,我现在忽然发觉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多哩!”
柳鹤亭又自沉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仔细咀嚼着“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多”这两句话,眼中望着这虬须大汉痴呆凄凉的情况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他知道这大汉梅三思与那死了的少女生前必是情侣,他也能体会到这大汉此刻怎样的悲痛,因为他虽未遭受过别离的痛苦,却正享受着相聚的甜蜜。
甜蜜既是这般浓烈,痛苦也必定十分深邃。
他黯然垂首,暗问自己:“若是纯纯死了,我——”
一阵热血自心底冲激而起,倏然回过头去,凝注着陶纯纯的秋波,再也不愿移开半分。
边傲天倒退三步,倏地坐到椅上,沉重地长叹一声,喃喃道:
“蓉儿真是命苦……唉,红颜薄命,真是红颜薄命!”
突地瞧了陶纯纯一眼,瞬又垂下目光,只听梅三思突地大喝:“蓉儿!蓉儿……”
转身飞奔而出,悲哀凄凉的喝声,一声连接着一声,自厅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更远,边傲天低眉垂目,左掌紧握着颔下银须。似乎要将之根根拔落,不住长叹道:
“三思也可怜的很,蓉儿方自答应了他,却想不到……唉!我若早知如此,先给他们完婚,也不致让三思终身遗憾,唉……天命,天命如此,我……我……”
突又抬起头来,瞧了相对凝注着的柳鹤亭与陶纯纯一眼,目中突地又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一阵烟尘扬起,远处奔来三匹枣红健马,这三匹马并辔而来,扬蹉举步,俱都浑如一辙,马上的骑士纵马扬鞭,意气甚豪,望来一如方奏凯歌奔来的百战名将。
当中一骑,白衫白巾白履一身白色的劲装少年,顾盼之间,神彩飞扬,侧首朗声笑道:
“大哥,你虽然急着回家探视娇妻爱子,LY城但边老爷那里,却也不得不光跑上一趟吧。”
左侧的黄衣大汉含笑答道:
“这个自然,想不到你我兄弟栖霞之行,为时方自不到半月,江湖中却已生出如许多事,最奇怪的是那‘浓林密屋’中竟然并无人迹,若不是诸城的终三弟言之,倒真教我难以相信!”
白衫少年朗笑道:
“此事既已在过去,倒不知那位‘入云龙’金四爷怎样了,早知那密屋无人踪,‘石观音’不知去向,你我就陪他去走上一遭,又有何妨,那样一来,‘荆楚三鞭’四字只怕在武林中更响了。”
此人正是白振。
屠良应声笑道:
“天下事的确非人所能预测,我本以为‘栖霞三鞭’十分难斗,那知却是那样的角色,二弟,不是大哥当面夸你,近来你的武功,确实又精进了许多。那一招‘天风狂飙’眼力,腕力时间、部位,拿捏得确是妙到毫巅,就算恩师他老人家壮年时,施出这一招来,只怕也不过如此,大哥我更是万万不及的了。”
白振丝鞭一扬,大笑不语。
屠良又道:
“边万胜一向眼高于顶,这次竟会为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男女,如此劳师动众地筹办婚事,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白振扬眉笑道:
“那两个少年男女,想必是武功还不错,三弟,你可记得他叫做什么?”
“荆楚”中的三侠费真,面色腊黄,不轻言笑,身形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双眉一直似皱。闻言答道:
“柳鹤亭。”
白振朗声笑道:
“是了,柳鹤亭。”再次一扬,刷地落下:“柳鹤亭这三字今日虽然藉藉无名,来日或会声震江溯亦未可知,大哥,你说是吗?”
屠良含笑道:
“武林中的人事变迁有如长江之浪,本是以新易旧,但据我看来,江湖后起一辈的高人之中,若要找一个象二弟,三弟你们这样的人物,只怕也非常困难吧。”
双眉轩处,长笑不止。
费真突地冷冷接口道:
“只怕未必吧。”
屠良为之一愣。
白振哈哈知道:
“三弟,你休得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你我兄弟闯荡江湖以来,几曾遇过敌手?”
费真冷冷道:
“你我未遇敌手,只是困为遇着的没有高手而已。”
屠良、白振笑声齐地一顿,无可奈何地对望一笑,似乎颇不以此话而然。
费真又道:
“不说别的,你我若是遇见王老三口中所说的那白衣人,只怕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银鞭白振剑眉微剔,道:
“那日我在迎风宴上打了五次通关,喝的已有些醉了,王老三后来说的话,我也未曾听清,那白衣铜面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
狂鞭费真道:
“你请大哥说吧。”
金鞭屠良缓缓道:
“济南府‘双枪镖局’里的‘烈马金枪’董二爷,和快枪张七保了一趟红货,自济南直到镇江,这趟红货竟使得‘济南双枪’一齐出马,不问可知,自是贵重已极,那知方到宿迁,便在阴沟里翻了船了。”
银鞭白振皱眉问道:
“快枪张七也还罢了,‘烈马金枪’董正人一生谨慎,走镖大河东西,长江南北已有数十年,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
屠良微喟一声,道:
“不但出了差错,而且差错极大,你可记得你我上次在宿迁城投宿的那家‘广仁’客栈?”
白振略一沉吟道:
“可是有个酒糟鼻子,说话不清的掌柜那家?”
屠良道:
“那家客栈看来甚是本份,难道也会出错么?”
“张七,董二,那等精明的角色,若不是看准那家客栈老实本分,怎会投宿其中,而且‘列金枪’董正人律人律己,都极精严,押镖途中,自上而下,手不能碰赌具,口不能沾酒,按说绝无出错之可能,哪知到了夜半——”
白振追问道:“到了夜半怎样?”
屠良他道:
“到了夜半董正人醒来之时,一行人众,共计一十七人,竟都被人以油侵粗索,缚在房中,四个蒙面大汉正在房中翻箱倒柜,搜寻那批红货,想是因为手忙脚乱,董正人收藏的又极是严密,是以未曾搜到。”银鞭白振嘿嘿一笑,道:
“烈马金枪居然会被人下了蒙汗药,这倒的确是件奇事。”
狂鞭费真冷冷道:
“终日打雁的人,迟早有一日,总要被雁啄了眼睛,刚者易折,溺者善泳,这正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奇怪。
屠良只作未闻,接口道:
“其中有个汉子,到董正人醒来,便走来喝问,董正人怎肯说出,那大汉恐赫了几句,便举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面向董正人拍下,‘烈马金枪’称雄一世,此番若被人打了记耳光,纵是不死,此后将怎地做人,不禁长叹一声,方待合上眼廉,准备后事,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