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钧一发“移宫案”

所谓“移宫”,是指皇室成员因身份改变,而在宫内搬家。在明末,出了一件闹得不可开交的“移宫案”,比戏剧还精彩。追根溯源,还是从万历帝那会儿留下的病根。

万历的正宫娘娘——王皇后,病逝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四月初六。她和万历,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她一死,万历也好像没有几天活头了。郑贵妃眼见万历快要不行了,就打起了万历身后的主意。她以伺候皇上为借口,堂而皇之搬进了皇帝的住处乾清宫。

人在病中,心肠自然就软。万历禁不住郑贵妃的软磨硬泡,最终在遗嘱中留下话,要封郑贵妃为皇后。

郑贵妃从一个不愿嫁入宫中的民女,历练到现在,已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了。她精心侍奉万历几十年,要的就是终身的权势——当个皇太后,好让小皇帝也听自己的指挥。

可惜,死了的皇帝压不住活着的廷臣。由于舆论的强烈反对,皇太后的梦没有做成,郑贵妃在失望之余,耍起了无赖,赖在乾清宫不走。

新登极的泰昌帝常洛,心慈面软,不好意思赶她走,自己仍住在太子的住处慈庆宫。但宫里的这个态势太过荒唐,她郑贵妃并不是泰昌帝的亲娘,占住了皇帝的住处,算怎么回事?廷臣们看不过去,由杨涟、左光斗牵头,借着红丸案的由头,把郑贵妃撵到慈宁宫去了。

按说慈宁宫这个地方,对郑贵妃来说,还是颇为名正言顺的,这是皇太后或皇贵妃需要单独住时住的地方。

但郑贵妃很失落。不要看这只是一次正常的移宫,实质上,只要一搬家,就意味着左右宫内全局的大权丧失了。你在慈宁宫里发话,还能有谁听?郑贵妃想想,再无其他路子可以重新接近最高权力了,就只有死死抓住泰昌帝的心肝儿宝贝李选侍。

结好有权的人,以实现自己的意图、抬高自己的地位——这一招,对很多有野心的人来说,不用谁教,他们天生就会。

偏巧,这个李选侍活脱脱就是郑贵妃的翻版,两人一拍即合。李选侍依仗泰昌帝的宠爱,在太子宫的时候,就是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皇长子朱由校的亲生母亲王才人,就是曾被她殴打,郁闷在心,给活活气死的。

王才人死后,万历心疼皇孙由校,就命“西李”抚育由校。李选侍借这个机会与郑贵妃勾搭在了一起,两人开始做起了政治交易。

泰昌帝登极之后,因为他原来的正妃已经死了,因此皇后位置空缺。李选侍想谋的就是这个位置。泰昌帝倒是没意见,但是,选侍是不能一步到位封皇后的,中间要经过一个皇贵妃的台阶。

李选侍在别人面前是母老虎不假,但这种人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媚上的本领既简单又有效,迷住了泰昌帝。泰昌帝八月初一登极,八月初十就传谕礼部,要礼部赶紧封李选侍为皇贵妃,后来又连催了两次。但礼部尚书孙如游,对东宫未建却要先封李选侍大为不满,有意拖延,一拖就拖到了八月底,泰昌帝马上就要不行了。

八月二十九日,泰昌帝自知大限已到,在病榻上召集大臣托付后事,又提起了封皇贵妃的事。

谁也没想到,此时,李选侍就在床后的帷幕里边。泰昌帝的话还没说完,李选侍就一把撩开帷幕,腾腾腾地走了出来!

李选侍没理别人,只是大声将皇长子由校,唤进帷幕后面去,斥责了一阵儿,然后又一把将他推了出来。

朱由校那年不过十六岁,一个孩子,委委屈屈地走到父皇的床前,哭丧着脸说:“要封皇后!”

泰昌帝闻言脸色大变,一言不发。众大臣也料不到皇长子会说这个话,都感到愕然。

孙如游见场面尴尬,连忙出来打岔:“皇上要封选侍为皇贵妃,礼部当加紧准备。”

这一岔,就岔到南山去了。泰昌帝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好!”此事也就轻松略过。

李选侍在帷幕后听得真切,但也无可奈何。这等场面,她怎能再抛头露面跑出来闹?

到第二天,泰昌帝就死了,李选侍处境尴尬,连受封皇贵妃的事,也立刻变得渺茫了,至于封皇后搞垂帘听政,那更是成了神话。

李选侍闹了个鸡飞蛋打,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学了郑贵妃的样儿,赖在乾清宫不走。郑贵妃也跑来给她出主意,要她把皇长子由校扣在手里,让由校发话,封李氏为皇太后、封郑氏为太皇太后,两人便可以共同理政。

李选侍的这一手,直接引发了一场移宫案。

最先知道郑、李密谋的,是司礼监太监王安。此人当时是内廷最有权威的人,他为人一向正直,此次也直接介入了移宫案,使得李选侍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王安把“选侍欲拥立皇长子,仿前朝垂帘故事”的阴谋,写成了揭帖,遍投京中大臣,给众人提前敲响了警钟。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泰昌帝暴毙的那天。九月初一,天刚亮,首先奉召赶到的顾命之臣,是杨涟和“七卿”——六部尚书和都御史。他们一伙人到了乾清宫门外,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了。众人都惊惶不定,趁着等候尚未到来的阁臣之机,议论起应该如何保护嗣君的事来。

众大臣那时尚不知李选侍的棋路,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都察院都御史张问达等人都说,皇长子既无嫡母又无生母,孤单无依,怪可怜的,不如托付给李选侍照顾。

那不是把小皇帝送入了虎口!

在场的杨涟立刻表示反对,他大声说:“天子岂可托妇人!李选侍无德于储君(由校),有怨于圣母(由校生母)。眼下李郑连体,包藏祸心,奸人争附。若将大权让与她,不是养虎遗患?那样的话,我辈将无侍奉新君之日了!现下当务之急,是要见到皇长子,见到后,即呼万岁,请圣驾移出乾清宫,暂居慈庆宫。”

杨涟的这个意见,在认识上是相当清醒的——让新君摆脱李选侍的控制,才是保证朝政正常运作的关节点。众人一听,茅塞顿开。

按说杨涟这时只是一个兵科给事中,远不够列入顾命大臣的资格。就因他不久前上疏议论郑贵妃封太后事,言辞激烈,甚至有冒犯天威之处,泰昌帝看了不但不恼,反而很赞赏,将他列为顾命诸臣之一。众大臣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就此介入了移宫案,以一个言官的身份,影响了整个大局的走向。

此时,方从哲、刘一、韩等阁臣也都赶到。十三位顾命之臣现已会齐,众人在首辅方从哲的带领下,就要进宫去“哭临”(瞻仰遗容)。

待走到乾清宫的宫门,大臣们抬头一看:一伙太监手持木棍,拦住了大门,不容许任何人进入。

这种凶神恶煞的情景,谁也没料到。

混账!这情景先就激怒了杨涟,狗仗人势,也不分个地方!

杨涟本就是个忠直刚烈之臣,再加上先帝对他又有知遇之恩,他早就不惜以死图报。

此时他挺身就要往里面冲,众太监拿着木棍向他逼来。杨涟不顾死活,大声呵斥:“奴才!皇上驾崩,正是臣子哭临之时,谁敢辱天子从官!嗣君幼小,未知安否,你等阻门不容顾命大臣进入,意欲何为?”

这群恶奴虽然猖獗,但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妃子。杨涟根本不把这女人看作是什么权威,凛然正气之下,也没忘了敲打这些太监:如今不是李选侍能操控一切的时候了。

太监们被这气势所吓住,有所迟疑。杨涟便上前,拨开了木棍,群臣借势一拥而入。

大家进了宫,照例是在灵柩前一通大哭。哭完,才发现不对:嗣君由校并没在灵前。

刘一即问近旁太监:“圣上宾天,皇长子应该在灵前即位,如何却不在此?”

太监们听他这一问,都纷纷闪避开,无人作答。

只有王安一人没动地方,凑近来悄悄说:“皇长子被李选侍藏匿在暖阁中,要封了皇贵妃才放出来。”

刘一勃然大怒,喝道:“哪个敢藏匿新天子?”

王安连忙劝道:“莫急。列位在此稍候,待我进去瞧瞧。”

说完他转身来到里面,见到李选侍,故意语气平静地说:“各位顾命大臣正等着新帝在灵前即位。”他还解释说,光把皇长子藏起来,是没有用的。群臣拥立这一环节,按例是不能免的,只有通过拥立,新帝才能登极。

李选侍面临宫中巨变,也是心神不宁,在这关键时刻,脑子突然没转过弯来,居然被说动了心,就叫人把藏在暖阁里的由校唤了出来,让他跟着王安出去一趟。她当时想的可能是,反正由校没出乾清宫,即便成了新皇帝,也在我的手心里。

由校刚走了两步,李选侍忽然凭本能察觉到不对,急忙去拉由校的衣服。

王安哪里还容她反悔,急忙牵住由校,躲过了这一拽,然后拉起由校就往外面跑。

待到了前殿,诸臣一见皇长子终于出来,便齐齐伏地,高呼“万岁”。由校年纪虽小,这一刻的应对倒也得体,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群臣这一喊,就算是确立了新的君臣关系,大局定了下来。大家知道此处不是说话处,便爬起来。刘一拉着由校的左手,英国公张唯贤拉着由校的右手,由王安为前导,群臣簇拥在后,一行人匆匆走出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