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人们猛醒时木已成舟

他目前还没能意识到,一个很难逾越的高山,已经横亘在他面前了。这就是以往默默无闻的李贵妃。

在李贵妃这一面,也有着同样的忧虑,那就是主少国疑。新皇帝万历,她的儿子,只是个娃娃。就在这年的三月,太子刚刚出阁就学,隆庆为他选择了高仪、张四维、许国等十四位大臣做讲读,阵容强大,俱是一时名臣。

太子虽小,但聪明知礼。一日,在宫内御道上,恰遇高拱等阁臣匆匆出来,他先就彬彬有礼地问候:“先生良苦从政!”众阁臣连忙谢道:“愿殿下勤学。”太子天真地说:“是哩,刚读完《三字经》。”稍顿,又吩咐道,“先生们先歇歇吧。”一副纯然可爱的样子。

又一日,隆庆皇帝一时起兴,在宫中纵马奔驰,太子见了,连忙劝阻:“父皇,您是天下之主,一个人这么跑,就不怕摔了?”隆庆勒住马缰,久久抚摸其头,大为感动。

太子对嫡母陈皇后,也非常亲近,皇后考问他功课,他都能对答如流。因为有了这个小家伙,两宫之间竟毫无芥蒂,宛若一体。

李贵妃出身于顺天府郭县一个平民家庭,她是个典型的“嫁得好”的女人。年幼时,家里为避战乱移居京城。不久,被选入裕王府做宫女,伺候裕王。嘉靖四十二年,生了小王子,这是裕王没把持住,吃了“窝边草”的结晶。李姓宫女由此一步登天,母以子贵,裕王刚一登大位,就封她做了贵妃。明代的妃共有九级,贵妃仅次于皇后。这个女人,就此成为离皇权最近的人之一。

其实她也很可怜,年轻时,虽然是亲王之妃,但嘉靖老皇帝有不认儿孙的怪癖,因此她的孩子,生下来好长时间连名字都没有(皇孙须由皇帝赐名),小孩的身份也不能确定。嘉隆两朝,皇帝都不大像样子,朝政又多事,为此她压抑得很。特别是隆庆生性风流,那就更无处诉苦了。

如此孤儿寡母,在一夜之间接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李贵妃恐怕是忧惧多于高兴。她怕的,就是有人侵害他儿子的权力,唯恐外廷专擅。她很怕被蒙骗,怕大权旁落,怕受欺负。

她贵为天子之母,到底还是小户人家出身,面临大变局,总不免忐忑不安。急需一个既忠心又能办事的人,作为她和外廷之间通气的管道,同时兼做她的意图执行人。

李贵妃抓住的这个人,就是冯保。冯保伺候了母子俩很长时间,深受信任。所以,李贵妃才毅然把冯保破格提拔起来,同受顾命,赋予他极高的权力。

她要借此镇住群臣。

外廷却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祖宗之法怎么就给颠覆了?对于宫内做出的这个决定,都闻之甚骇,纷纷说道:阉人怎么能参与顾命?若要顾命的话,也须是皇帝亲口说,冯保他自己拟诏怎么能行?

情与法,在此短兵相接。

高拱,这位百官领袖,应该怎么来应对呢?我们不妨来替他参谋一下。

对垒的两方,首先挑起争端的,应该说是李贵妃与冯保一方。坐中军大帐的,是李贵妃。在她的一生中,再没有其他任何时刻,需要她像今天这样来干预朝政。她固然是皇帝的生母,但仅仅是庶母。在她上面,还有名正言顺的皇后,永远在名义上压她一头。而在实际上,也确实存在着压她一头的可能性。甚至,还有更可怕的后果,那就是皇后可以利用某种机会,一刀切断她与儿子在政治上的纽带,使皇帝的权力完全与她无缘。

因此她要奋起,要保持住与骨肉血缘一样重要的政治血脉。冯保,就是她选出来的主将与先锋官。若想做到让冯保卖命,只需给这个内廷二把手一个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东西,给谁都是给,在这种时刻,当然非冯保莫属。对李贵妃来说,先帝驾崩后,换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来做内廷总管家,能把自己在后宫推上至尊的地位,又何乐而不为?

此时,皇帝还小,远谈不上亲政。这个形势下,皇权实际上是落在了一个寡妇手里。中国古代的帝国制度上,永远会有这么一个漏洞,任何英明的皇帝也没办法补救。寡妇太后,没有执政经验,担心势力单薄,一般会引入外戚干政。当皇权明令限制了外戚之后,太后会起用宦官,结果,又引起宦官干政。为了打压宦官,只能借助权臣,又导致权臣跋扈,严重的还要篡位,总之是一片乱糟糟——没有谁能管得利索皇家的事。

陈皇后由于性格的关系,没有野心。这倒减少了问题的复杂性。这个备受先帝冷落的皇后,今后有一个情同姐妹的李贵妃罩着她,不令她难堪,她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就决定了,陈皇后势必成为李贵妃的同盟军,对贵妃的崛起予以默认。

至于上蹿下跳的冯保,严格来说,只是个小角色。他虽然也有欲望,但这个欲望是在与贵妃的欲望方向一致以后,才能实现。而且,他升为掌印太监是依例早该实行的,即使在这个敏感时期跃升,也并不为过。

他们各自都有可以让人理解的动机。

这一伙人,唯一公然违规的行为,是将太监列入了顾命臣子的行列。

这一点,高拱后来咬定,纯粹是出于冯保擅自矫诏。私怨蒙住了老爷子的理性,他没看出,这诏不仅是李贵妃参与矫的,而且隆庆皇帝事前也是同意了的。

可以仔细看托孤那天的全过程。有据可查,让冯保参与顾命,是奄奄一息的隆庆亲口说出的,隆庆临终时,体虽弱,但神志是清醒的,不会胡乱做出决策。这个顾命遗嘱,极有可能是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否则,借给冯保一万个胆,在陈皇后和李贵妃面前,冯保也不敢公然这样做。至于隆庆这样安排的动机何在,是为了将来制约高拱,抑或为了让内廷在他死后由一个强人把控,以免发生混乱,还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

内中原因,也是一个千古之谜。

但要注意,即使宫内的一伙人违背了祖制,也只是间接在向外廷挑战,而并不等于直接宣战。由高拱主持外廷的格局,宫内这一方,在目前还没有胆量来改变。大行皇帝(刚驾崩的皇帝)尸骨未寒,遗诏言犹在耳,他们还是有所顾忌的。

此时张居正的态度,实际上很暧昧。他并不是后宫这一营垒里的一员。他所做的,无非是给冯保以强有力的支持,务必防止冯保倒台。因为冯保这个因素,确实可以从内廷对高拱进行制约,起码在政务的流程上,可以扣住奏疏,不发还内阁票拟,给高拱制造一点儿麻烦。如此一来,就能减轻高拱对他张居正的压力,使得内阁的生存环境稍微宽松一些。

说这是三巨头也好,铁三角也好,他们三方的勾结,是因各自的利益,在转轨时找到了一个交会点,而不是信念上的一致。

高拱如果能看清这一点,就不应该对所谓违背祖制有过激的反应。道理在于:首先,大明是人家的大明,不管先帝曾经怎样托孤,你也成不了皇族的家人。他们想干什么,只要不直接触犯你的利益,不妨装作近视眼。

其次,如果你让了这一步,那么对方在道义上就会自感有亏。老话说做贼心虚,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就有可能对你也做些让步,以换取平安,使你有意外所得。

再次,不应该对冯保的蹿升太过意气用事。局势今非昔比,仓促决战,不一定有决胜的把握了。你不妨就让他跳,他陡然蹿红,难免要乖张失措。也许不用你出手,自然有看不过的言官替你收拾他。

最后,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靠山隆庆皇帝死了,但隆庆时代的文官体系毫发无损。你高拱领导外廷,如果在小皇帝的治下,继续兢兢业业,不出什么大毛病,李贵妃立足未稳,想无端就干掉一个首辅兼首席顾命大臣,基本是不可能的。她也犯不着去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宫内这一伙,冒险走了一步违规的棋,只要你不逼他们,接下来,自然会相安无事。

这个时候,高阁老最正确的战法,就是应该不战,尤其要避免决战。

如果万一有别的人要收拾冯保,你就可以出头来摆平了。这样,政治得分就有可能最多,首辅的地位也就更稳了。

但是,既生瑜,何生亮。高拱偏就是这么一个死倔死倔的老头儿。

忠君,忧国,恪守礼法,疾恶如仇。孔孟之道在他那儿,是一字也不能改的真经。他决不低头,也不会审时度势,更不想装聋作哑。

说他是器量狭小吗?呸,阉人都能和我堂堂首辅平起平坐了,还要我讲什么器量?真是无耻,无耻之尤啊!

拂去利益之争的表象,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有血性的人。

高老,朝中有无数的臣僚,知道你是好人。人与禽兽,相差几希?会识文断字,会张口说话?不!就是这么一点点血性!

此时的高拱,既看到了潜在的危机,同时也不免失之轻敌。对新崛起的掌印太监冯保,他根本没放在眼里。嘉隆两朝,有多少元老都被他高拱赶下了擂台,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监,又有多大能量?

但是冯保的突然冒出,又使高拱看到了中官勾结后妃、压制外廷的迹象,这是动摇国本的勾当啊。多少历史惨剧,就由此而发生。风起于青之末,老夫不得不出手了!

那宦官,又是什么东西?

英宗时的王振、武宗时的刘瑾,为害之烈,至今叫人思之胆寒。

高拱在此时,检点了一下自己的阵营: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六部九卿的大佬,都还能用命。设若号令一发,必将狂澜涌起,不怕淹不死你个小小的冯保!

他先向两位阁僚打了招呼,但很遗憾,未能有如愿的效果。

高仪本是由高拱引进的,原想他应该乐于从命,但是尽管高拱慷慨陈词,高仪却只是态度含糊。老家伙,老了,不愿多管闲事,只是对高拱说:“高公说得对,自是大丈夫事!但祸福难料,我不敢赞同,也不敢劝阻。”

高拱又忽发奇想,打算争取张居正加入。毕竟是士林中人,对他晓以“君国大义”,不可能不起效果。

张居正此时,正奉命在天寿山考察大行皇帝的葬地。为了表示诚意,高拱特派心腹韩楫,前去通报张居正,相约建不世功。张居正很难想象,高拱竟会幼稚到这种程度!他不便于有别的表示,只是说:“此功何止是百世啊!”

韩楫走后,在暑天野外奔走了几日的张居正,头痛欲裂。高、冯两人斗法,他原本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也像高仪那样不管闲事。但是,高拱如果胜了,自己的状况不会更好,反而有可能更糟。

比方说,去年的下半年,高拱曾风闻,张居正收了徐阶家人贿赂的三万两银,所以才为徐阶百般回护。高老头心中大悟:怪不得!于是忍不住当面讥讽了张居正。

这真是无妄之灾!张居正急得指天发誓,词意甚苦,估计是说了“我受贿我就是猪狗”之类。高拱惊愕,这才觉得过意不去,略作道歉而罢。

两人裂隙,严格说就由此而来。张居正当时万分愤慨:堂堂大国首辅,竟疑神疑鬼到这种程度,又如何共襄大业?他和冯保逐渐走近,也就是自此时起。

可惜之极!在官场中一贯粗直无修饰的高老,就是这样痛失同盟军的。

对张居正来说,假如冯保能在这一回合取胜,情况就将大为不同。起码高拱的力量会受到有力的压制,为他张居正腾出一个很大的空间来。进一步设想,假如高拱就此翻车,那么外廷的事情,冯保和李贵妃是不能直接操作的,必须要有一个素有人望的大臣顶上。

那么,这个人,非他张居正莫属。

因此,高拱的所谓“百世大业”,他张居正怎么能掺和?他清楚,高老的攻势一旦发动,就将是惊涛骇浪般凶猛。他必须马上通知冯保,提醒冯保不能坐以待毙。

当天,从昌平通往京城的大道上,有一匹快马,疾如流星。

稍后,当冯保知道这个消息后,自会有他的一番布置。

烟尘滚滚里,阴谋与阳谋交错而行。大国庙堂上,不知又将有怎样的酣斗。</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