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个又矮又胖的律师来监狱找我,他说研究了我的材料,胜诉毫无问题。他又问起我母亲的死,说法院已经调查了,我在那天表现得麻木不仁。还问我那天是否难过,对这问题我很为难,无言以对,后来我又说我很爱妈妈,但这不说明任何问题,所有健康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他们所爱的人死去。我的话让他恐惧甚至厌恶,他说养老院的人那天会出庭作证,将会令我大吃其亏。后来他很生气地走了。
不久我又被带到了预审推事跟前,还有一个年轻的书记,律师没来。他首先说人家把我描绘成一个生性缄默孤僻的人,我说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因此我就不说话。他让我把那天的情形再说一遍,我又说了一遍:莱蒙、海滩、游泳、打架、又是海滩、小水泉、太阳和开了五枪。这些话我翻来覆去已经说了多遍,感到厌烦,觉得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又问我是不是爱妈妈,我说爱,就像大家一样。推事又问我是不是连续开了五枪。我想了想,说是先开了一枪,几秒钟之后又开了四枪。于是他问为什么我在第一枪和第二枪之间停了停?我什么也没说。推事的神情这时候很不安,他说,为什么我还往一个死人身上开枪呢?为什么?声音都有点变了。我一直不说话。他觉得我的供词中就这一点他不懂,我觉得固执于这个是没有道理的。他冲动地拿出了一个十字架,问我是否信仰上帝?我说不。这回答让他疯狂,后来他说,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顽固的灵魂。他还问了我是不是感到悔恨,我感到的更是厌烦。
后来这样的预审又进行过了多次,每次都有律师,现在他们不对我追根究底地问这问那了,我觉得他们对我不坏,甚至有了一种大家都是一家人的感觉。推事有时叫我“反基督先生”。
进监狱的头几天,我并没有感觉是在坐牢,直到玛丽来看我之后,一切才开始。我被捕的那天,先被关在一间已经有好几个囚犯的牢房里,臭虫在我脸上爬,几天后我进了一个单间。有一天玛丽来了,在监狱的会见大厅里,我见到了她,她穿着连衣裙,站在一排人中间,由于我们中间隔着铁栅,要大声喊才听得见。她勉强地朝我微笑,很美。不久我收到了她的信,说她不再被允许来探视我了,因为她不是我妻子。在我被监禁的开始,我有些难受,因为我还有些自由人的念头,例如想去海滩走走。从我囚室的小窗子里就看得见大海。但几个月后我就只有囚徒的想法了。我等待着每天在院子里的放风或者律师的来访,其余时间我也安排得很好。我甚至想,即使我被关在一棵枯树干里,每天只能看天上的流云飞鸟,我也会习惯的。妈妈常常说人什么都能习惯。还有一件事开头几个月也很苦,就是老想女人,我年轻嘛!我并不特别想玛丽,只想女人,结果牢房里充满了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到处都只见我性欲的冲动,这使我精神失常,但老想这个也使我消磨了时间。我终于赢得了看守长的好感,他跟我谈女人,说这也是其他囚犯抱怨的头等大事。我认为这不公正,他说正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坐牢的,还说自由就是这个,而我被剥夺了自由,也就是剥夺了这个。还有我不能吸烟了,后来我也明白了,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但不久我同样习惯了。
现在全部的问题就是如何消磨时间。这我也对付过来了,办法就是回忆。我从牢房的一个角落开始走,再回到原处,数着一路上看到的东西,每一件东西,包括每件家具上的裂缝、木头的纹理什么的,等等等等,把一切都数全。结果,几个星期之后,单单这样数就得花几个钟头了,而且这时候我已经能够睡觉了,白天黑夜都是,一天能够睡上十六到十八个钟头,剩下的六个来钟头还得吃饭、大小便或者回忆,这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过这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我还第一次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我这才明白,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一个人说话,于是我想起了母亲下葬那天护士长说过的话,出路是没有的。
我的案子定于重罪法庭最后一次开庭时审理,听说在我之后立即有一件弑父案。早晨七点半,我被装在囚车里送进了法院,审判大厅里满是人,使我想起了节日里音乐会之后大家收拾场地准备跳舞的情形。我看到了陪审员、报馆记者还有许多其他人,他们彼此之间好像很熟悉,像老朋友一样打招呼打趣,场面热烈。我感到自己成了这里的局外人,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我看到红衣的庭长法官坐在中间椅子上,宣布审讯开始。
庭长传讯证人,我看见了养老院院长和门房、贝莱兹、莱蒙、萨拉玛诺、玛丽,最后是赛莱斯特,他身边还站着我在饭馆见过的小女人。开始审讯后,庭长似乎带着亲切向我发问,叙述我做过的事情,每隔三句就问一句:“是这样吗?”我按照律师的指示回答:“是,庭长先生。”后来他说,他要提出几个与我的案子表面上没有关系而实际上可能大有关系的问题。我知道他又要谈妈妈了。果然,他问我为什么要将妈妈送进养老院,我说我没有钱请人照看她,我与妈妈都不需要从对方那儿得到什么,我们都习惯了新生活。接着检察官问我是不是怀着杀死阿拉伯人的意图去泉水那里的,我说不是,那只是偶然。接着休庭,我被送回监狱,但很快就回来了。现在是传召证人。第一个是养老院院长,他们问妈妈是不是埋怨我,他说是的,不过这在养老院是一种通病。他还说了对我在妈妈安葬那天表现出来的冷静感到惊讶,说我不想看妈妈,没哭过一次,不知道她的年龄,下葬后立刻就走,没有在她坟前默哀。检察官大声说这已经足够了,他的得意扬扬使我多年来第一次产生了愚蠢地想哭的愿望,我意识到这些人是多么憎恨我。后来又问了门房和贝莱兹,他们说起了我在母亲的尸体旁边喝咖啡抽烟睡觉而不哭等等。再是赛莱斯特,他想为我辩护,但只能说我是个男子汉。他们又问玛丽,问她什么时候和我发生了关系。检察官指出那是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天。他还坚持让玛丽描述我们那天的情形,去游泳、看哪部电影、到我家睡觉等。这时,检察官一字一顿地说:“陪审员先生们,这个人在他母亲死后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开始搞不正当关系,就去看滑稽影片开怀大笑。至于别的,我就用不着多说了。”下面是马松、萨拉玛诺,他们想为我辩护,但没什么可说的。轮到莱蒙,他说我是无罪的。但检察官指出他是我的朋友,并且是一个乌龟,而我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干最荒淫无耻的勾当,为了了结一桩桃色事件就去随随便便地杀人。我的律师辩护说是控告我埋了母亲还是杀了人。检察官说,需要我这位可敬的辩护人那样的聪明才智才能不感到在这两件事之间有一种深刻的、本质的关系。他用力地喊道:“我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话似乎在听众里产生了很大的效果,我明白不妙了。
即便坐在被告席上,听大家谈论自己也总是很有意思的,大家谈我的人比谈论我的罪行还多。律师说我有罪但有可以宽恕的地方,检察官说我有罪并且没有可以宽恕的地方。我有一种插话的冲动,但律师不允许,说这样对我更好。于是我很快感到厌烦了。检察官把我的罪证一一列举,包括妈妈、玛丽还有替莱蒙写信把那女人叫来的事,加上我向莱蒙要来了手枪,又一个人回去,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甚至为了保证事情干得彻底,还沉着地、在某种程度上经过深思熟虑地开了四枪。总之,我是预谋杀人。他又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悔恨,这我也不能不承认,因为我对我的行为确实不怎么悔恨。他还探究起我的灵魂来,说我实际上根本没有灵魂,对于人性和人们心中的道德原则一窍不通,他还谈起了明天要审的弑父案,说我是一个在精神上杀死母亲的人,和一个在肉体上杀死父亲的人都是以同样的罪名自绝于人类社会,并且前者只是为后者所做的准备而已。他说我与一个我连最基本的法则都不承认的社会毫无干系,他说:
“我向你们要这个人的脑袋,而在我这样请求时,我的心情是轻松的。在我这操之已久的生涯中,如果我有时请求处人以极刑的话,我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我这艰巨的职责得到了补偿、平衡和启发,因为我已意识到某种神圣的、不可抗拒的命令,因为我在这张除残忍之外一无所见的人的脸上感到了憎恶。”
这时候我已经因为炎热感到昏头昏脑了,庭长问我还有什么要说时,我想说话,但语无伦次,我听到有人在发笑。很快我的律师就发言了,他为我进行了辩护,他很激动,但我看得出他的才智远不及检察官。辩护结束后,他的同事都过来与他握手,说很棒。我也表示同意,但我的赞扬并不真心实意,因为我太累了。
我们等了很久,约三刻钟,我听到了庭长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宣判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我斩首示众。庭长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没有,就被带走了。
现在是我最后的日子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接待神父,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我不信也不要上帝,它跟我没关系。我也想过无数次判死刑的人因为一种什么偶然,例如绞索的滑轮停了或者逃跑了而躲过那不可逆转的过程,当然这一切只是想想而已。我还考虑了上诉与特赦,不过事实上我不知道30岁或70岁死有什么区别,反正总是要去死,现在也好,二十年后也好,假如一定要死,那么怎么死,什么时候死,都无关紧要,于是我放弃了上诉。
在神父最后一次来我这里,对我大讲上帝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揪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话劈头盖脸地发泄起来,我说他的任何信仰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他甚至连活着不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但是我对我自己有把握,对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么一点儿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从前有理,我现在还有理,我永远有理。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但什么都不重要,我很知道为什么。他也知道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这股气息所过之处,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实。他人的死,对母亲的爱,与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幸运的人却都同他一样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他懂,他懂吗?大家都幸运,世上只有幸运的人。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被控杀人,只因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被处决,这有什么关系呢?今天,玛丽把嘴唇伸向一个新的默尔索,又有什么关系?……
我喊出了这一切,喊得喘不过气来。但已经有人把神父从我的手里抢出去了,看守们威胁我。而他却劝他们不要发火,默默地看了我一阵子。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转过身去,走了。
神父走后,我平静下来,扑到床上,睡着了。我醒来时,发现满天星斗。突然,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了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
加缪的从形式到内容似乎都与传统的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它又是地道的现代派作品。
它的现代派特色在哪里呢?在主人公对于世界的态度上。
读《局外人》时,一个鲜明的印象是,里头的“我”与“他人”——无论是母亲、朋友还是社会——之间,存在着一层极厚的隔膜,这种隔膜将“我”与“他人”分隔成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我”对于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局外人而已。
这令我们不由想起了另一个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狱。因此,存在主义作家加缪作品的现代性意义在于它用文学的语言深刻地反映了现代人的心态、现代人存在的状态,具有极其深刻的思想性,这种深刻的思想性通常只有哲学著作能够达到,加缪却通过文学作品达到了。也因此,读毕《局外人》之后,我们通常的做法是掩卷深思。</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