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像个梦游者一样,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军营的,我随即接到了一封信,读着这封信时,我的手越来越抖。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信,是那种人一生中只能写一次收一次的情书。此后的一生里,我读它的遍数太多了,现在还能倒背如流:
我给你写过六封信了,总是写好了又撕掉。因为我不要泄露自己,我不要。我要尽力隐藏。几星期以来,我挣扎了又挣扎地来把我对你的感情遮掩。每次你以朋友的身份坦然自若地来看我们,我便命令我的手不要发抖,我的眼不要闪光,省得令你不安,甚至有时故意对你粗暴无礼,不要让你看出我那心的燃烧——总之,我想尽了所有的方法来控制自己。但今天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请相信我,那完全是违反我的心意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的。我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觉得羞愧,恨不得把自己鞭打一顿。因为我知道,呵,我知道把自己献给你是多么疯狂的事,像我这样的残废者是无权爱人,也无资格被爱的,她只应该躲到角落里悄悄死去,不要再连累别人。本来对于你,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有所表示的,但哪里想到你竟忽然向我保证我还会有成为正常人的可能,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千千万万不自知的幸福者一样能运用两腿自由活动,于是我的绝望中又有了希望。
但我下了铁一般的决心,在我恢复成人形,像其他女人一样之前,决不向你泄露我的爱慕,只是我渴望病愈的心是那么迫切,当你俯下身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新生的健康者。你知道,我这样的梦想和渴望已经太久了,在这贴近你的一刻中,我的眼前只有你,心中也只觉得我是希望中的我,完全忘记了我的跛脚事实,一个人成年累月,日夜不停地做着唯一的白昼梦,他会忽然信梦为真,你能了解这情况吗?就是出于这一时的疯狂幻想,我才做出了违反心意的荒唐举动,也是因为我太急于摆脱残废的痛苦,以致神魂失迷不由自主了。请相信吧!了解吧!
本来是非等我行走自如,绝不让你知道的心事,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我为谁求医,为谁而活了——在这世界上就只为了你!只为了你!亲爱的,看在爱的面上,原谅我吧!不要害怕,不要躲避,不要以为我一次失检忘形,就会接二连三地来烦扰你,甚至想抓住你。不会,我敢向你发誓说不会——你将再也不会被我追求,我要控制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等待上帝见怜,使我痊愈。所以我恳求你别怕,要记住,我是锁在轮椅上一步也不能行动的人,绝不会跟随你,追逐你;要记住,我本来是像一个受刑的囚犯,生活中只有痛苦烦躁,直到你的突然出现,我才第一次体验了什么是快乐。请想象一下看,几年来我不是躺在床上,便是坐在椅上,时光慢得那样令人难以忍耐,最近,一天中总算有那么一两小时令人有所期待了。可是你来了,我并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起身相迎,只有坐在那里控制自己,保持镇静,对于自己的每一句说话每一个眼色每一种表情都加以反省,使你不会想到我的暗恋。每次你毫无猜疑地走了之后,我便很得意地庆幸掩饰的成功,这种快乐虽然充满苦味,究竟还是快乐。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不能否认我对你的感情,只求你不要因此对我鄙视。就是最下贱最可怜的人也有他的自尊,如果你为了我泄露心事而看不起我,那是我绝不能忍受的。我并不希望你回报我的爱,你知道,我不要你做任何牺牲,任何怜悯,只求你允许我等待,静静地等待,不要就此一脚把我踢开。当然,我知道连这也是苛求,不过,对于一条狗,都能给它有时默默地注视主人的快乐,而对于同类的人,赐予这么一点幸福,真的会是过分吗?真的会用鞭子拍打把他赶开吗?不要再惩罚我吧,我自己的羞愧已经够受了。无以自容时,我会走上绝路的。
但是,不要惊惶,我不会恐吓你骗取你的同情代替爱情,那怜悯之心是你出自本意早就表达的,而我一点也不愿接受。现在我请求于你的是宽恕和忘记所发生的一切。
再也不要想到我说过的话,答应我,告诉我,说我并没变成讨厌的东西,你还会照常来玩。你不能想象我是怎样怕失去你。自从你走出我的房间,把门关上之后,我就怕那是最后的诀别,因为当时你的脸色那么苍白,你的眼神那么恐怖,使我在狂热中感到一阵冰冷。后来约瑟夫告诉我,你从我这里冲出,便跑去拿你的佩剑和帽子,立刻溜走不见了。我知道你是像躲避瘟疫似的在躲避我,我这话并不是责备——我完全谅解。在所有的人中,我是最怕看我那丑怪样子的,因此遇到别人看见我害怕时也最能了解。谁猛然看见我能不吓得后退或跑开呢?
让我再说一遍:宽恕吧,这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那就只有绝望了。请给我一个回条,随便写的回条或是一张白纸一朵小花——只要是表示意思的一点东西就行,只要让我知道你没有踢开我,我没有变成你的厌物就好了。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几个月才回来,你的痛苦只要十天八天就会过去。请不要去想我的痛苦是否要加重千倍,只要想着你自己就行,因为我总是在想着你,只有你!不久你就可以解放了,照常地来吧!此刻先给我一个回音。在得不到你的宽恕之前,简直像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感觉。如果你否定了我爱你的权利,我将不愿也不能再活下去。
紧接着我又收到了第二封信,很短,信里要我撕毁第一封信,再也不去想它。信中的狂热令我恐惧,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我去找了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坚持治疗她的康特医生,我认为他最了解薏迪,能教我怎么办。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维也纳,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还把信拿给他看。我要求他帮助制止薏迪这种疯狂的想法。但康特医生问我,我听说过感情有逻辑吗?如果我现在去告诉她我根本不爱她,那会置她于死地;如果我不再与她见面,甚至一走了之,那是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的罪行,甚至是一种谋杀,一种狠毒的蓄意杀害。
可是我做不到去爱她,我受不了。康特医生问我,难道这可怜的孩子神魂颠倒地爱上我,真的使我这样害怕吗?莫非我对她的跛脚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我断然否认,绝对没有。那么是因为怕同事知道了会笑话我?这下说中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在同事面前掩盖与薏迪的关系的原因。
康特医生安慰我说,他理解我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自己的妻子便是盲人,别人说他是为了这个那个娶她,但其实他娶她只有一个原因:没有他她便活不下去。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应付生活环境中无边的苦难的,所以我们要人帮助,也要乐于助人。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救助了一个人,得到一个人的信赖,会有说不出的满足。如果能使别人的生活因我而有所改善,就是自己受点苦都很值得。
我回答康特医生,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么伟大,我的忍受力也是有限的。一番沉默之后,康特医生请我答应最重要的一点:在薏迪去瑞士前的这一星期里,不要使她难堪,以后的事情再说。这我保证可以做到。
第二天我又踏进了柯克斯夫的家门,他们做了精心的安排,让我与薏迪不要一开始就赤裸裸地面对面,过了好一会儿,我与薏迪才交谈,我请她下一盘棋。然而薏迪下得太糟了,心根本不在这上面。我看到她快要爆发了,连忙恳求她:“不要!请不要!求求你!”我俯身握住她的手臂,竭力安慰她,忽然好像有一股电流从她手臂散布到全身,她一下子平静了。我的手臂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后来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闭着眼睛,仿佛已经迷醉。
最后,我清醒过来,抽回了我的手,不过我找了一个借口,说伊萝娜快要来了。不过一下就听得出来是个借口,她也感觉到了,我的动作里绝无爱意。此后几天,我仍然像在这天一样,竭力迎合她,小心翼翼地不使她发觉其实我对她示爱的厌烦,但这怎么能躲过薏迪的眼睛呢?因此,我痛苦,她也痛苦。我知道她在等待什么,等待我对她的爱意的表态,等待我的接受,我的平静令她愤怒。到第四天,在餐桌上,当我提到还有三天半她就要离开时,她终于爆发了,说我在数着她离开的天数,盼望着早一点得到解放。但我没有生气,并向伊萝娜保证第二天还会来。
第二天我接到伊萝娜的电话,薏迪不舒服,那天我不要去,而且去瑞士的计划恐怕要延期。这话让我愤怒,想要发泄,这时候连队正好来了一匹难驯的野马,本来骑术不怎么样的我跳了上去,硬把它制服了。当我骑着马回营时,看到柯克斯夫的汽车经过,里面坐着康特医生,但他们没有停车,只向我挥了挥手。
这事令我感到奇怪,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看到柯克斯夫正在等我。他讷讷地解释为什么刚才没有停车,但我知道他不是为这个来的,并且在心里坚定信心不要被他的可怜样打动。果然,他说了,他说,他们支持不下去了,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办。薏迪情绪沮丧得要命,她昨天下午还盼望着出发的,可是,今天却哭着闹着不去了,她说她再也不受哄骗了,她要留在这里。她甚至还拒绝再做任何治疗,因为那个毫无意义,她说:“因为他……他……他对我的一切只不过是怜悯。”
柯克斯夫要说出这句话真难,这段时间他一直躲避着我,女儿的公然表白令他实在难堪。忽然,他向我跪下了,我惊慌地要扶他起来时,他趁势抓住我的双手,哀求说:“你一定要救救她,你是唯一能救她的人。……我求你,可怜可怜她吧!……她会自杀的。”
我说我愿意立刻到他的府上去,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柯克斯夫说这样不行,现在,我的暧昧不明会使她比死还难受,我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希望?为什么对她那么冷酷无情?为什么要这么可怕的折磨一个可怜无辜的孩子呢?她在等待一件事,那是每个女人等待她心上人所做的事,我的沉默会使她发疯的。而且,在她的腿被治愈之前她绝不会希望什么。柯克斯夫还说,他年老多病,他所有的一切都要留给我和他女儿,如果我愿意,明天就可以得到。他相信我是个好人,会好好对待她的。
我回答说,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做什么都可以,但那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正是因为我穷她富,如果我娶了她,一辈子都会有人说我是为钱结婚,薏迪也将终身猜疑我是别有所图。听了我的话,那位老人勉强站起来,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话说:“那么……那么一切都完了。”他两眼茫然地望着空中,说了声“请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像梦游似的离开了。
他那身心崩溃的样子都是我造成的,而他还一再向我鞠躬道歉,我忽然一阵酸楚,热泪盈眶,怜悯之心又把我软化了。结果,我说了没有人比我更对她多情,更真心地喜欢她,她以为我不把她放在心上,那完全错了。相反,我是自认配不上她。等她治好后,我一定会来求他答应我娶她。
这些话让老人满眼感激的泪水,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以前从未有过的轻快步伐走了。
不久我就接到了薏迪的信,说她明天就要出发去治疗,落款是“永远属于你的薏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