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追忆似水年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扛鼎之作

西方文学通史 文聘元 著 21736 字 7个月前

我终于走进了剧场,看我崇拜已久的拉贝玛和《菲德尔》。说实话有些看不懂,我跟着旁人使劲鼓掌,越鼓掌就越觉得拉贝玛演得好了。回家后,晚饭前父亲将我介绍给了诺布瓦先生。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家,地道的外交官风度,随时准备伸出手来,说“很荣幸认识您”之类的话,对我也是这样。听说我喜欢文学,他立即充满敬意地谈论起文学来,他的话甚至令父亲得意起来,好像看到我几年之后就成为院士了。不过诺布瓦先生谈论文学的样子使我不但认为自己没有创作才能,也失去了创作的欲望。

莱奥妮姨妈现在已经去世了,将她的几乎全部遗产都给了我,我获得了一大堆各种用品家具和现款,现款由父亲代管,父亲又从诺布瓦先生那里得到了如何用现款投资的高明建议。

为了准备这顿晚饭,弗朗索瓦已经忙活了几天,十分成功,诺布瓦先生满意极了,说巴黎最好的馆子也没有做得这样好的焖牛肉和冻汁。席间父亲问诺布瓦先生有没有出席昨天的外交部宴会,诺布瓦先生说他没有,因为他去参加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晚会,去一位女士家吃饭。这位女士就是美丽的斯万夫人。他还微笑着透露去那里的主要是男士们和共和派。他很奇怪像斯万这种出入最上流社会的人竟然会向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大献殷勤。他还谈到奥黛特为了与斯万结婚,着实利用女儿敲诈了他几年。现在结婚了,他竟将妻子说得那么贤惠,简直过分,因为巴黎社交圈子里了解他妻子的人可不少呢。不过奥黛特现在对丈夫确实不错,她很感激丈夫为她所做的一切,并且变得像天使般温柔。

事实上奥黛特的变化并没有这么大,不过她现在真的很欣赏丈夫的能力,包括他在书信之中表现出来的创作力,她希望人们也能发现丈夫的这些才能并使他以之成名。此外她还有一个最高的梦想:创立一个像维尔迪兰家一样的沙龙。

关于斯万一家的谈话深深地迷住了我,我不愿意他们从这个话题岔开,就又问起了贝戈特是否也在斯万家的聚会上。诺布瓦先生回答说也在。当他得知我十分钦佩贝戈特时,他称不敢苟同,他说贝戈特只是一个吹笛手,虽然动听,但过于矫揉造作,他的作品缺乏结构,情节简单,因此虽然分析细腻,但底气不足,价值有限。他还看了我写的一段东西,说表明我受到了贝戈特的坏影响,却没有学到他的任何长处。他还提到了贝戈特的为人,说他自己和作品相去十万八千里,他一本正经、自命不凡、缺乏教养,总之平庸。

诺布瓦先生这番话让我无比沮丧,我感到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庸才,毫无文学天赋可言。

我趁午餐结束,大家一起去客厅的机会,强作镇定地问诺布瓦先生斯万夫人的女儿是否也在场。他说在,她挺可爱,不过比不上她母亲。我说我也很欣赏她,常去布洛涅林园就是为了碰见她。诺布瓦先生说他要把我这番话告诉斯万夫人,她听了一定会得意的。他的话令我无比感动,我几乎要吻他那好像在水中浸泡过的泛白发皱的手了。我说:“啊!先生,您要是这样做,您要是对斯万夫人谈起我,那我将一生感激不尽,一生将为您效劳!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和斯万夫人并不相识,从来没有人将我介绍给她。”

我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表明我是个诚实的人。没想到诺布瓦先生马上认为对认识斯万夫人这样一件区区小事我都如此感激,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或者一定曾经做过什么错事才至今没人肯将我介绍给他。于是他立即打定主意,不在斯万夫人面前提关于我的一个字儿了。

元旦到了,我在拜亲访戚结束后,跑到一家商店,请女老板将一封我写给希尔贝特的信交给每星期都会几次来这里买香料蜜糖面包的斯万家的仆人,让他转交希尔贝特。在信中我说我们旧日的友谊与过去的一年一同结束了,我的抱怨和失望已成往事。从1月1日起我们要建立起一种崭新的友谊,它将异常牢固,任何东西也无法摧毁。我希望希尔贝特精心照料它,使它永葆美丽。

希尔贝特终于度假回来后,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玩。我觉得我对她的爱情在日日更新,但突然又有一事改变了我们每天下午两点钟的爱情方式。有一次,我对希尔贝特说我十分钦佩她的双亲,她露出一种含糊的、有保留的、秘密的神气说:“你知道,他们可看不上你。”然后像滑溜溜的水精一样大笑起来。

斯万先生和夫人并没有要求希尔贝特不和我玩耍,但他们希望这事根本没有发生。他们认为我是那种厚颜无耻的青年,会对他们的女儿产生坏影响。可事实上绝非如此,我心中对斯万充满了强烈的感情,我相信如果他稍加觉察就一定会察觉。于是我大着胆子写了一封长达16页的信,真诚而热情洋溢地抒写了我对他们的感情,请希尔贝特转交给她的父亲。

第二天,希尔贝特将我带到小径上一大丛月桂树后面,告诉我当她父亲看到这封信时,耸了耸肩说:“这一切毫无意义,反而证明我看得准。”我问是否可以与她父亲面谈,她说毫无必要。她把那封信递给我,这时候她坐在椅子上,仰着身子,叫我接却不把信递给我,于是我凑近她,把她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去抢那封被她藏在身后的信。我一下就将信抢了过来,希尔贝特和气地对我说:“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再搏斗一会。”这时候她也许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我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不过我的目的既已达到,为了不让她发现,宁愿不再玩了。

一段时间以来,许多母亲不喜欢她们的孩子到香榭丽舍去,因为那里对孩子不吉利,不止一次地使孩子发烧头痛出麻疹,我母亲出于对我的爱让我去。我虽然一直感到身上不适,仍然天天往那里跑,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于是立即请来了医生,医生检查后说是由肺充血引起的病毒性高烧,而且将转化为更加危险的形式。后来我用喝酒来缓解充血,却仍一直感到窒息。最后父母请来了戈达尔教授,他具有一种诊断复杂疾病的神秘天赋,诊察到我的具体症状可能有多种起因:神经性痉挛、刚刚开始的肺结核、哮喘、伴以肾功能不全的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慢性支气管炎,或者由这其中几个因素构成的综合征。他犹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宣布处方:“大泻强泻。几天以内只能喝奶。禁肉,禁酒。”

母亲却认为我需要滋补,大泻加节食会使我垮掉的。于是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为了怕遇到他会询问我的病情甚至躲开可能遇到他的所有场合。几天后我的病情日益加重,他们才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戈达尔的处方,三天后我便大大见好了。我们才明白他是位了不起的医生。不过此后他们便不再允许我去香榭丽舍玩耍,说那里的空气对我不好。我认为这只是他们不让我见斯万小姐的借口,于是便强迫自己时时刻刻念着她的名字。

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是希尔贝特的,她说知道我病了,不去香榭丽舍了,她也不去了。她每星期一和星期五招待女友喝茶,妈妈说欢迎到时我也去。我一开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每隔五分钟就要把信再读上一遍,亲吻一次。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得到这我已经不敢奢望的邀请,是因为布洛克的缘故。

原来,此前,布洛克来看我,当时戈达尔教授正在我的卧室里,布洛克说他前天与一位夫人共餐,这位夫人是斯万夫人的密友,她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我本想告诉他他一定弄错了,我并未有幸见识斯万夫人,然而我没有勇气纠正他的错误,因为我明白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之所以臆造斯万夫人喜欢我的话,只是为了表明他曾经有与斯万夫人密友共餐的体面。戈达尔教授听到这番话后,真的以为斯万夫人喜欢我,而他此时正是斯万夫人的私人医生,就打定主意在斯万夫人面前赞赏我一番,好讨斯万夫人欢心。而斯万夫人则是在听到戈达尔教授这位了不起的人称赞我之后才向我发出邀请的。

从此,斯万家的大门就向我敞开了。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我和希尔贝特整个下午都待在她的房间里,有时我亲手开窗换换空气。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我们便俯在窗口观看接踵而至的客人们。他们下车时往往仰起头向我招招手,把我当成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希尔贝特的爸妈曾长期不允许我和她见面,现在他们看我到来便会微笑着与我握手,并说:“您近来可好?希尔贝特知道您来了吗?好,你们自己玩吧。”希尔贝特与女友的茶话会在过去当我们在香榭丽舍玩儿时成了我见不到她的鸿沟,现在则成了我们的纽带。她每次都会写信通知我,并且每次都用不同风格的信纸。我对斯万家的一切都充满了尊敬,包括他们那奇妙的楼梯。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对父母说那是斯万从远方运来的古物呢。但我的父亲告诉我他知道那座房子,他本来也在那里租了一套的,但放弃了,因为设计不太合理,门厅太暗。

在斯万家,我完全忘记了还有时间这个东西,希尔贝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叫我吃蛋糕,我就麻木地吃;希尔贝特叫我喝茶,我就一杯一杯地喝,全然不知道一杯茶就足以叫我一整天睡不着觉。因此我的母亲常抱怨,我每次去斯万家回来总要生病。

斯万夫人的客人不少,邦当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公共工程部秘书长的妻子,就像斯万所说,秘书长是个重要人物,部里除了部长就是他,他还得过荣誉勋位第四级勋章。他有一位外甥女,叫阿尔贝蒂娜,与希尔贝特在同一所学校。我这时候还不知道这个阿尔贝蒂娜将与我发生什么样的关系。

斯万夫妇现在对我与希尔贝特的交往鼎力支持,他们认为我能够对希尔贝特产生好影响。他们也在我面前称赞自己的女儿,指出她有这样那样的优点,例如她对朋友甚至仆人的细致入微的关心,我当然也有同感。例如我与她谈起凡德伊小姐时,她说永远不想认识凡德伊小姐,因为她对父亲不好,让他伤心,而她自己是永远不会这样的。有时候,我还和斯万一家子出门散步,这时候的奥黛特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贵夫人了,有一次我们遇上了马蒂尔德公主,她乃是拿破仑的侄女,拿破仑三世和俄国皇帝曾向她求婚,她也是福楼拜、大仲马的朋友。

不过希尔贝特的行为有时候也令我遗憾,有一天,正是她祖父去世的忌日,往年到这个日子她总是尽力讨好父亲,使他高兴,但这次她却不听劝阻,坚决要去剧院看日场演出。

斯万夫人还给了我另一个莫大的恩典,就是介绍我认识了贝戈特。不过,当我见到他时觉得他作品中的美要粉碎了,他长得实在普通,这样缺乏美的外表与风度其作品怎么能够产生美呢?当然我这种从外表得来的观念是不会持久的,我与贝戈特谈了许多,也谈到了诺布瓦先生,像诺布瓦先生不喜欢贝戈特一样,贝戈特也不喜欢诺布瓦先生,说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头。

离开斯万家时,由于贝戈特与我住在同一个街区,便与我一同走,他说,虽然他知道我身体不大好,但我有智力乐趣,这对我这种人来说是最重要的。回来前我还听希尔贝特告诉我,贝戈特对她母亲说他觉得我很聪明。

就这样,有人为了与贝戈特结识花费了无穷心力,只能与他成为点头之交,我却如此轻易地与他成了朋友,这就好比大家在排队买票,只能买到不好的票,我却从暗门进去买到了最好的票。回家后,我把与贝戈特结识的事告诉了父母,开始他们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生气,但我一说贝戈特觉得我很聪明,立即形势突变,贝戈特成好人了。

就在这个时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观完全变了,他向我展开了另一种通向幸福的可能性,他告诉我女人最爱的莫过于交媾了,还带我逛了几次妓院。我还将莱奥妮姨妈遗留给我的几件家具送给了她们。我又卖了一套她给我的古老而漂亮的银餐具,好给斯万夫人送巨大的花篮。为了不离开希尔贝特,我还拒绝了去驻外使馆的工作。

这时候我与希尔贝特的关系却产生了变故。有好几次我感到希尔贝特不希望我去得太勤。以前,我与希尔贝特交往的障碍来自她的父母,现在她父母希望我去的次数多多益善,希尔贝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了。她父母的障碍只会激起我努力克服障碍的欲望,她自己的这种表示却给了我致命一击。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去看希尔贝特时,正下着雨,她要去参加舞蹈训练,她准备出门时斯万夫人喊了声:“希尔贝特!”并指指我,意思是我是来看她的,她不应该离家。但希尔贝特只是耸耸肩,最后她虽然没有去,但脸上整天没有一丝欢乐、干涩木然、怏怏不乐,仿佛整个下午都在责怪使她跳不成舞的人,首先当然是我。而且我们这时候也真的无话可说了,只把今天的天气之类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受到的伤害是难以言喻的,我本来想说:“我什么地方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但我鼓起勇气,突然决定不再和她见面。

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希尔贝特了,虽然我仍然去看斯万夫人,但总是先打听清楚希尔贝特不在家才去。希尔贝特曾多次托她母亲邀请我见面,我总是先答应,但到那一天总是给她去封信,说我临时有事不能去了。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不爱她,我一天又一天地等她来一封信,她能够白纸黑字地告诉我我们的感情没有变,但我从来没有收到。也有一天,斯万夫人又说希尔贝特要是见到我会多么愉快。我便下决心第二天去看她。我还决定此后每天送她世界上最美丽的鲜花,为此我特意去一家中国古玩店卖莱奥妮姨妈留给我的一只中国古花瓶,得到一万法郎。就在我回家的路上,经过斯万家附近时,我在暮色中看到希尔贝特走过,身边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我很快花光了那一万法郎,我与希尔贝特重见的希望也一起消失了。后来我也停止了对斯万夫人的访问。

我当初为希尔贝特所感到的忧伤如今早已消逝。但每当我仿佛在日晷上看到5月份从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钟这段时间时,我仍然心情愉快,昔日的种种情景,例如斯万夫人站在宛如紫藤绿廊的阳伞下和我谈话,又浮现眼前。

两年后我与外祖母动身去巴尔贝克时,我对希尔贝特已经完全无所谓了。我常常忧郁地想,我们心中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确有其事的。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从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中想象巴尔贝克那波斯式的教堂时,我的身体对这次旅行并没有提出异议。可当我的身体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完成这趟旅行时,才提出异议了,因为我得知母亲和父亲都不能陪我去。不过治疗我的大夫说如果他能够去巴尔贝克,那一定不会摆架子地等人来请,于是我也痛苦地向往巴尔贝克了。

当我离开巴黎时,母亲因为怕我不去巴尔贝克了,就躲来躲去,刻意地与我匆匆分手。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母亲没有我,或者说不为了我,也能够生活。为了避免旅行可能造成的气闷发作,医生建议我动身时稍微多喝些啤酒或白兰地。在车上,我向外祖母提出了这个要求,外祖母一开始还不大同意,我大叫起来:“怎么,我病得这么厉害!医生对我说的话,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这么劝我!”外祖母立即充满了歉疚,让我去酒吧车厢大喝了一顿。我在半途中先送外祖母到她女友家里,晚上我一个人上了火车。在火车上过夜我总觉得比在旅馆里要好。当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时,我看到一个美丽的个子高高的村姑,背着牛奶,向停靠的列车里刚醒来的乘客们出售牛奶咖啡,她的脸蛋儿在晨光的照耀下仿佛日出般娇美。当列车加速时,我仍然依稀看见那个姑娘,她是与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一部分。

列车到达了巴尔贝克老城,这里既不是海滨,也没有海港,大海距这里还有好远。我在城里逛了一圈,然后去车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再一起坐当地的小火车去海滨。小火车不停地停了一站又一站,好不容易到达了巴尔贝克大旅社。

在旅社里,那经理增加了我的痛苦。他虽然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薪水,但却深深地鄙视那些认为五百法郎是个数目的人。但如果他知道某个家伙舍不得花钱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吝啬,就会同样赢得他的尊敬。我外祖母却在这样同他砍价:“房钱,什么价?太贵了,我这点钱可不够!”这使我们在经理眼中立即贬低到了贱民一类。

我感到身体不舒服,我的不舒服让我外祖母也不舒服了。弗朗索瓦由于走错了路,今天晚上不能来了,外祖母便穿上了她的“用人服”,准备照顾我一整个晚上了。她住在隔壁,与我只有一墙之隔,她告诉我,如果我有任何需要,可以敲三下墙壁,她会立即过来。以后的几天里,我每天早晨都会这样敲三下,她也总是立即过来。当我说曾经担心她也许会以为是邻房别的什么人在敲时,她笑了,说就是有一千个人在敲,她也辨别得出来哪里是她可怜的小狼在敲呢!

巴尔贝克大旅社的游客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法国这一地区的杰出人士,像地方法院的主审法官、首席律师、重要公证人之类,每到度假时,他们便从各个地方汇集到这家旅社,他们与装成贵族模样的妻子一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群体,习惯于以提防的神态注视着每个新来乍到的人,一面装着不感兴趣的样子,一面暗地盘问那位侍应部的领班埃梅。只要有理由就一律加以蔑视,他们几乎总可以找到各种理由的。如果他们偶尔遇到某位他们认识的贵族,甚至还与他们交谈了一会,他们就会在与那一小群人聚会时不经意地提到昨天与他聚餐的是他的朋友某某侯爵之类,甚至还显示出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荣幸。在这个旅社里确也住着真正的贵族,他们总是高视阔步,除非极特别的情况,绝不会看一眼这些地方重要人物的。对此我很痛苦,因为有位家世极为古老的贵族带着他美丽的女儿住在这里,我多么希望能够结识她啊。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我在经理和那些旅客们中间的地位迅速提高,因为外祖母遇到了她的朋友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虽然外祖母一开始不愿意让大家看到她与侯爵夫人的友谊,然而这是避免不了的,不久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我们便常来常往了。通过她我们有一天还在海滩上被介绍给了卢森堡亲王夫人,她是英国国王与奥地利皇帝的外甥女,她十分善意地为我和外祖母买了大量零食。

过了一段时间,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诉我们她不久就不能与我们这样经常见面了,因为她的侄孙要到她身边来过几个星期。她还对我们大谈她的侄孙如何如何绝顶聪明,特别是心地善良。不过她也流露出他的侄孙目前陷落在一个坏女人手里,她对他紧抓不放。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待在餐厅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外面的海滩与大路之间有一个小伙子走过,高个,瘦削,目光敏锐,满头金发,高傲地扬着头,健步如飞,加之衣着华丽,这使他在人群中极为与众不同。这就是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孙,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或者叫罗贝尔·德·圣卢。

他的父亲就是著名的德·马桑特伯爵,我最近还读过他的有关传记。由于他的时髦、那幼狮般的狂傲还有非同寻常的俊美,巴黎最上流社会里最标致的女人都在争夺他,而他怎样地追求女性也是尽人皆知的。我多么渴望与他结识啊,不过他像那些贵族一样,在旅馆里从来目不斜视,而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也没有兴趣将他介绍给我。直到有一天,我与他们狭路相逢,但他似乎没有听见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报出的我的名字,连面部的肌肉都没有弹一下。然而第二天他便来拜访我了。我们谈了许久,他并没有对我们的谈话表现出多少兴趣,我明白了,这拜访不过是他生来受到的贵族教育的一部分,这种礼仪实际上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了。我发现他对文学和艺术都很感兴趣,作为大贵族,他却有点热衷于社会主义,对自己的阶层表现出深深的蔑视,经常花几个小时尼采和普鲁东。

圣卢与我们不久就熟识了。他十分巧妙而自然地向我表示好意。他既毫无拘束地拿我的毛病开玩笑,又热情地、毫无保留地尽情赞美我的优点。我稍感不适,他就会去叫人来,天气转凉,我自己还没有发觉,他已经用毯子盖住了我的腿。我们两人也很快说好了,我们将是永不相弃的挚友。

有一天我们在沙滩上偶尔听到帐篷里有人在咒骂犹太人,原来是犹太人布洛克。布洛克很没有教养,追求时髦,不过我了解,他来自不受尊重的家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表层上的基督教徒,还有高于他所在阶层的一层层犹太阶层,每一层都以蔑视压迫着下面的阶层。他不断引用荷马,在圣卢面前大说我的坏话,又在我面前大说圣卢的坏话。他还邀请我去他家,我看到了他那一家子,所有子女都崇拜父亲,而他的妹妹们又是那么崇拜哥哥。这种爱使他们构成了一个奇特而紧密的家庭小圈子。不过他们的虚荣心也够强的,也不诚实。布洛克向我打听斯万夫人的名字,他有一天曾看见我与她在一起散步。他声称在看见我与斯万夫人散步前几天,他在环城铁路上遇到她,她宽衣解带,一连委身给她三次。

我还遇上了圣卢的舅舅帕拉墨得。这是一个真正古老而极受尊敬的名字,来源于中世纪。他比圣卢更要高傲而难以接近,衣着也比圣卢更华贵。他与自己的弟媳等几个精心选择的人在一起组成了人们称之为的 “凤凰圈子”。虽然有几个亲王头衔供他选择,但他只称自己为夏吕斯男爵,他说这是法国最古老的男爵。他的一言一行乃是整个巴黎社交界的楷模。不过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是把他介绍给了我,她叫他德·盖尔芒特男爵,我景仰已久的盖尔芒特城堡的主人就是他的兄弟。外祖母发现帕拉墨得人极聪明,感受力也强,因此,虽然他对关于世家和社会地位这些东西极其重视,外祖母也轻易地原谅了他这种贵族成见。

夏吕斯男爵的理想有些做作,就是与几个有倾城倾国之色的女子在一起谈论艺术。有意思的是那天他凑近我,邀我晚饭后去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处喝茶。这天晚上我去了之后,他表现得很高兴,却像完全没有上午的邀请似的,当我下决心向他再三说起这事时,他根本不屑于回答。也许就像圣卢所言,帕拉墨得从头到脚、直到指甲尖都是大老爷派头,即使在盖尔芒特家族里也是独一无二的。据圣卢说一个男人曾经向他求爱,那人现在在巴黎社交界是处于顶尖位置的,他和两个朋友将那个人打得半死扔到了街上。

在他离开前的一天晚上,他与我们谈起爱情、谈起外祖母最喜爱的塞维尼夫人的著作,见解敏锐不凡。例如谈到爱情,他说最重要的不是我们爱谁,而是我们在爱。

天晚了,在外祖母的再三暗示下,我上楼睡觉去了,一会儿后有人敲门,竟然是夏吕斯男爵。他声音干巴巴地告诉我,听说我入睡前有些烦闷,又喜欢贝戈特的书,他箱子里还有一本,很可能我没有读过,他把书给我送来。在我房间里来来去去地踱了一阵后,他宣布在他房间里还有另一本贝戈特的书,他派人去给我拿来。他还如此地教诲我要好好利用青年时代学会两件事:第一,要避免表达一些过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让人听出弦外之音;第二,别人对我说的话,在我未明白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气扬地回答。第二本书是后来他寄给我的,是高级皮面精装,书面上镶了一块皮革,半凸起,呈现一枝勿忘我花的形状。

圣卢有一个情妇,是个戏子。这个情妇在许多方面培育了圣卢。不过现在她成了他痛苦的根源,因为她开始讨厌他了,于是不停地折磨他。她是一个所谓的女演员,在某一天晚上,当圣卢好不容易得到一位姑妈的首肯,让她在她家里表演一回时,她那可笑的扮相让观众们笑翻了天。于是她更恨起他来。她甚至不容许他留在巴黎,把他赶到巴尔贝克来。现在圣卢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妇写信,她这个时候还在折磨他。

目前我在恋爱方面正处于这样一个阶段: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恋爱对象,心里还空着,因而到处在寻求、到处在看美人。

一天,我站在旅社门口,看见五六个少女向前走来,并且与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姑娘不同。几乎无一例外地,她们全都姿容姣好,活力四射,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推进。一位年迈的银行家坐在一个音乐表演台边,少女中个子最高的一个故意冲到表演台上,从老人头上跳了过去,吓得老人面如土色,她们则是一副兴致勃勃、满不在乎的表情。从此我生活最大的目标就是与这些少女们结识了,我甚至开始无数次幻想成为她们中一个的男友。

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去与她们相识,我首先找旅馆经理要了份外地客人名单,看到了“西莫内及其家属”,我便知道她们中有一个就姓西莫内。我又向那些几乎每年都来巴尔贝克的旅客探听她们的情况,但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关键性的突破来自我与埃尔斯蒂尔的相识。一天,当我与圣卢在里夫贝尔饭店用晚餐时,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就好奇地问老板这是谁。他惊讶于我们竟然不认识他,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画家埃尔斯蒂尔。我想起了这个名字,我记得他是斯万的朋友之一,便告诉圣卢说他是一位非常著名、身价极高的艺术家。于是我们当场写了一封信托侍者转交给他,说我们是他的朋友斯万的朋友,很崇拜他。他在离开时到了我们的餐桌旁,他对我十分和蔼,并邀请我来日去参观他的画室。

我回去后告诉了外祖母与埃尔斯蒂尔的相遇,外祖母十分高兴,一力撺掇我快去找埃尔斯蒂尔。不过这时候我满心只有那几个少女,我每天不停地换新衣服,找各种借口到海滩上去,希望能够有机会与她们搭上话。对于她们,我不专爱哪一个,个个都爱,现在她们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直到我外祖母再三催促才去看了埃尔斯蒂尔。埃尔斯蒂尔高兴地接待了我,我最高兴的却是在那里看到了从他窗外经过的属于那一小帮子的一个少女,她乌黑的秀发,戴着棒球帽,面颊丰满,有一双快活而有些执拗的双眼。我问埃尔斯蒂尔是否认识她,埃尔斯蒂尔说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同时还依据我的描述一一道出了她那一帮子女友的名字。他还说没有哪一天她们当中这个或那个经过画室时不进来拜访他一下。

我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机会要与她们相识。我编出一百样借口来,要埃尔斯蒂尔同意与我到海滩上走走,希冀在那里遇到她们,让埃尔斯蒂尔介绍我认识。好不容易等到埃尔斯蒂尔画完最后一笔,到了海滩上,我又使了不少诡计让他待久些,等待那些少女出现。直到夜幕降临,终于看到她们出现在大街尽头。她们装着没看见我,不过我相信她们在对我进行冷嘲热讽、评头论足呢。这时正经过一家古玩店,我停住了脚步,装着去看古玩,让埃尔斯蒂尔先走。我则在那里心惊肉跳地等着埃尔斯蒂尔喊我过去,将她们一一介绍给我,我则装出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冷冰冰地认识了她们。然而埃尔斯蒂尔没有叫我,她们走了。当我说我多想认识她们时,埃尔斯蒂尔说:“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现在圣卢已经走了,我终于促使埃尔斯蒂尔答应举办一次小小的招待会,那时我将会遇到阿尔贝蒂娜。的确这样,在那里我看到了那个少女,我故意磨蹭了好一会才让埃尔斯蒂尔介绍我们认识。我竭力压抑内心的狂喜,等回旅馆后才释放出来。这时我早已感到自己对阿尔贝蒂娜有了一种道德义务,在想象中向她许下了爱情的誓愿。当然,同样令我高兴的是可以通过阿尔贝蒂娜认识其他少女们。

在最初几天我也常遇到她,不过她每次只与我远远地打个招呼而已。直到一个早晨,雨后天很凉爽,我们迎面遇到,才聊了起来。她说:“这是什么天啊!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蜥蜴?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有那工夫,骑我的破车已经跑上三个来回了!”

这番话向我展现了她全部的个性。这时她的那群朋友出现了,但阿尔贝蒂娜没有理睬她们,当然也没有介绍我与她们认识。我遇到了布洛克,他向我打招呼,阿尔贝蒂娜很讨厌他,因为他总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单地说出来,要为每一样事物找一个形容词。当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时已经约好一起出去玩一次。

不久,虽然阿尔贝蒂娜不那么愿意,我还是通过她认识了其他少女,有安德烈,就是那个高个子、从老人身上跳过去的女孩。我说我想第二天再与她见面,可她说她母亲病了不能来。但我在埃尔斯蒂尔那里得知她只是先与别人约好出去玩罢了。在这群中她是最聪明最富有的一个,阿尔贝蒂娜却是最穷的,孤苦无依。安德烈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她。还有一个是希塞尔,当阿尔贝蒂娜说出我的名字时,刹那间我看见女孩碧蓝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热情、爱恋的笑容。令我顿时浑身发热,心中暗想,这是一个爱恋起来很腼腆的姑娘。阿尔贝蒂娜最讨厌她了,不怎么搭理她。为了跟我在一起,她仍然跟在我们后面,与我眉目传情。当我得知第二天她就要坐火车回巴黎时,我便一早去了火车站,也想登上去巴黎的火车,在火车上与她订约。可惜的是当我到达车站时火车已经开走了。

认识少女们后,我便像她们一样经常待在游艺场了。我发现,虽然安德烈第一次见我时好像有些冷淡,但她比阿尔贝蒂娜文雅、多情、细腻,她总坐在我旁边,与我说话,为了我宁肯错过华尔兹,因为我身体也不大好,她甚至会不去游艺场而来旅馆陪我。她与我在许多方面相似,身体也像我一样不大健康,我不会爱上她的。

偶尔,哪一位少女热心的关怀会在我心中唤起激烈的震颤,在一段时间内移开了对其他少女的向往。有一天就是这样,阿尔贝带娜说:“谁给我一支铅笔?”安德烈给了她铅笔,罗斯蒙德给她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正在书写,严禁观看。”她把纸贴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将每个字母工工整整地画出来,然后把纸递给我,对我说:“注意,别叫别人看见!”我将纸条打开,是“我很喜欢你”。我心中明白,我罗曼蒂克的对象肯定是她了。这段日子里,若没找到理发师为我修好面就出现在她们面前,我会感到难堪之极,通过这些信号我明白自己已经坠入情网。

有一次,当我们在树林里做游戏时,我想方设法坐到了阿尔贝蒂娜身边,她那抚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她还向我眨巴眼睛。她多美呀,当我们一起回去时,我与安德烈走在一起,对她大大地赞美起阿尔贝蒂娜来。但这并不令安德烈开心。不过此后我并不千方百计地要见阿尔贝蒂娜,而是佯装更喜欢安德烈。我安排每天晚上都与安德烈单独在一起,倒不是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妒意大发,而是抬高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是安德烈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话中显示出酸楚。这时候阿尔贝蒂娜已经照我喜欢的样子弄她的头发了,虽然她的姨妈嘲笑她这个发式。

有一次,阿尔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到她姨妈家去,为了及早赶上火车,她要先到我所在的旅馆住一晚,她约我晚上去找她。她还说她有些感冒,会在床上接待我,我们要一起度过夜晚。她的话令我产生了错觉,因此当我进了她房间,看到她真的躺在床上,微笑着望我时,我扑上去想吻她,拥抱她。她拒绝了,但我不管,这一刻就是死亡袭来我也不会在乎的。于是阿尔贝蒂娜死命挣扎起来,拉响了电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