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K看到,布洛克像一条挨惯了打的狗一样卑怯地蹭进来,都不敢看律师,只不停地央求莱尼,求她帮他说句好话,甚至跪在了律师的床前。K不由庆幸自己在律师这里浪费的时间还不太多,还没有像布洛克那样。律师终于告诉了布洛克法官对他的案子所说的话,法官说:“布洛克只是狡猾而已,他积累了不少经验,懂得怎样来拖延诉讼。不过,他的小聪明远远甚于他的狡猾。如果他得知自己的案子压根儿还没有开始审理,如果有人告诉他,连开庭审理的铃声还没有摇响呢,你想他会说些什么呢?”
有一位意大利的业务伙伴首次来到K所在的城市,他是银行举足轻重的老主顾,K受委托陪他去参观城里一些艺术珍品和名胜古迹。于是这天早晨K七点钟就来到了办公室,他在经理办公室里见到了那个意大利人。他只想K带他仔细参观城里的大教堂,并与K约定十一点钟在教堂大门口见。
他到达大教堂时,雨小了,天气还是一样的阴冷潮湿。他走进大教堂,钟刚好敲十一点,但客人还没有来。K裹紧大衣,竖起领子,在教堂里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在大堂里一个隐秘的小讲坛下面,K吃惊地看见了一位神父,他望了K一眼,迈着轻快的步子登上了讲坛。难道他要布道吗?K觉得奇怪,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也没有先奏管风琴。K想要赶紧走开,要是布道开始他就不能走了。他慢慢地走到了教堂中间宽阔的走道里,快步往外走了。他在神父目光的追随下走着,孤零零地一路走过去,旁边一排排的椅子上空无一人,他油然升起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当他差不多已经走过最后一排椅子时,突然,在空旷的教堂里响起了神父清清楚楚的喊声:“约瑟夫·K!”
K吓了一跳,他快步朝讲坛走过去,一直走到一个比较近的,他要使劲地仰头才看得见神父的地方。神父的话很明白,他说:“你是约瑟夫·K,你是一个被告。”K承认了,还应神父的要求把手中的旅游手册扔掉了。“你可知道你的案子很不妙吗?”神父问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K说,“我该尽的心都尽到了,但至今毫无成效。当然,我的第一份申诉书还没有递上去。”“你认为结果会怎么样?”神父问道。“以前我想肯定会有个好结果,”K说,“可是现在,我自己有时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也不知道结果将会怎么样。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神父说,“可是我担心结果将会不妙。”神父说他们认为K是有罪的,并且有根有据,当K辩说自己清白时,神父说凡有罪的人都这么说,当然他不是针对K的。他又问K下一步准备怎么办。K说他还要寻求帮助。神父听罢带着指责的口气说他尤其想从女人那儿寻求不正经的帮助。K说女人具有很大的力量,只要他所认识的女人一齐为他出力,他就一定能够克服重重困难,尤其是针对法院那个充斥着好色之徒的地方。神父愤怒地责备他目光短浅,就像他对着的是一位正掉下万丈深渊的人,他这样也许是因为听到K指责了法院的缘故,神父自己就是法院的人呀。他的好意是明显的,如果K低三下四地请求他,他很可能会帮K的忙,但K却不能这样。
后来神父走下神坛,与K并肩在昏暗的弄堂里走来走去,一边交谈。神父说,K弄错了有关法院的情况。接着,神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通往法院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有一个从乡下来的人求进法门。守门人说,现在不能允许他进去。这人想了想后又问道,那以后会不会准他进去呢?“这是可能的,”守门人说,“可是现在不行。”由于通往法的门敞开着,而且守门人也走到一边去了,这人便探头透过大门往里望去。守门人见了后笑着说:“如果你这么感兴趣,不妨不顾我的禁令,试试往里闯。不过,你要注意,我很强大,而我只不过是最低一级的守门人。里边的大厅一个接着一个,层层都站着守门人,而且一个比一个强大,甚至一看见第三道守门人连我自己都无法挺得住。”这个乡下人料不到会碰上这许多困难,照他看来:法院嘛,应该是每个人随时都可以进去的。他仔细地看看那个守门人,打定主意还是等得到允许再进去。守门人便给了他一只小凳子,让他坐在门边。他就坐在那里,长年累月地等下去。他作了许多次尝试,想使守门人让他进去,死乞白赖地搞得那个守门人也厌倦了。守门人也常跟他聊上几句,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和其他一些事情,可是那些问题都是无关痛痒的,好像是大人物在提问题,可到后来总是说还不能让他进去。那个人出门时本来随身带着许多东西,他把所有的东西都送掉了,不论多贵重的东西,只希望贿赂那个守门人。他的一切都被收下了,不过,在收每一件礼物时守门人总是说,“我收下这件东西只是为了免得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许多年里,那人就这样一直守着那个守门人。他忘记了还有许多其他守门人,总以为阻拦他进去的只是这个人。开头几年他大声诅咒自己的命不好,到得后来,因为年纪老了,他就只是暗自嘀咕。因为长年守在门口,甚至连守门人皮袍上的虱子他都认识了,他竟去求虱子帮他来劝这个守门人回心转意。最后,他的眼睛变得看不清楚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他周围的人真个变黑了还是他的眼睛在捉弄他。可在这样的黑暗里他也能看见一道永不熄灭的光芒从法院那扇门里射出来。后来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死前,他根据在法院门口坐了那么久得到的经验总结了一个问题,一个他从来没有向那守门人提出过的问题。他用手招招那个守门人,因为他僵硬的身体再也抬不起来了。守门人不得不把身子弯得老低才能听见他说话,那人说:“人人都拼命要到法院里去,可这些年来怎么只有我一个人跑来要求进去呢?”守门人看到这人筋疲力尽,听觉衰退,就在他耳边大声吼道:“除了你,谁都不能进去,因为这门本来就是为你而开的。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
K就这个法的故事中包含的寓意与神父讨论了许久,外人看来这就像是K对神父的临终对话。
“谎言被说成是普遍的准则。”K最后说。
K31岁的前一天晚上,约莫九点钟,大街已经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两个男人来到他的寓所。他们身穿礼服,脸色苍白,身躯肥胖。K这时候身穿黑礼服,坐在门旁的扶手椅里,好像在等客人,K跟他们出去了。
一出大门,那两个人便一边一个紧紧地夹住K,K开始也挣扎过几下,但他突然领悟到,反抗是徒劳无益的。他一直被带到了城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小采石场。他们把K按倒在地,抽出了一把又长又薄的屠刀,一个人用双手扼住K的喉头,另一个则把刀深深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卡夫卡的作品看上去总有些荒谬,然而稍加思索就会感觉这种荒谬只是形式上的,他反映的正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们可怜的渺小的人,被一些异己的力量——他人或者某些机构——所压抑,它们像铁帽一样压在我们头上、魅影一样压在我们心上,剥夺我们天赋的、理当享有的自由与权利,然而我们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它们使我们的生活了无趣味。
也因此,读卡夫卡的作品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它令人感到压抑甚至痛苦。
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成了文学史上独具一格的伟大作品,成为现代派文学的开山与代表之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