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壁衣闻嗽声

夜晚,明月当头,夏风吹拂。一缕缕悦耳动听的琴音从远条宫前院传出。

前院的人造湖北岸,设有一个八角飞脊凉亭。亭内,圆圆的石几上,摆有香炉,烟火通红。香炉四周还摆着供果。

石几正面,设有御座。成帝坐在那里,威仪凛然,端庄严肃,仔细倾听琴歌。石几两侧,相对坐着的赵飞燕皇后和侍郎庆安世,正在为成帝弹琴鼓瑟,舒心赏月。

赵飞燕这位才艺俱佳的皇后,弹抚古琴,音调悠扬。她以琴音言志,以歌声抒情。现在,她正弹拨当年淳于长转送给她的那架古琴,此琴琴龄已七百余载,曾是王太后的心爱之物。她所弹唱的是当时汉代流行的相和大曲《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赵飞燕明知这首七十八个字的短曲,描写了走投无路的一个穷老汉“犯上作乱”的斗争过程,与祭天赏月无甚关系,但借此抒发她胸中苦闷。

只可惜,聪明的成帝陶醉于哀怨抑郁的琴音与歌声交融之中,丝毫没有觉察出赵飞燕皇后的心情。

随后,庆安世弹拨颂瑟。弹的曲子为《陌上桑》,与赵飞燕演奏的《东门行》曲调一致,情感相同,只是此曲歌颂了一个反抗五马太守的采桑女子——秦罗敷,塑造了一个美丽、勤劳、机智、勇敢而又坚贞的女性形象,旨在表达对赵飞燕皇后的崇敬。庆安世亦边弹边唱: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瑟音入月,歌声荡湖。庆安世的演奏技艺叫绝,歌喉韵味洒脱,赵飞燕的那颗心早已被彻底感染,她情思绵绵,欲罢不能。只是微点额首,以示满意。

成帝欣赏了皇后、侍郎的精彩演奏后,心情分外高兴,连声叫好。成帝如同父王元帝一样,对楚舞、楚歌、楚乐颇有造诣。他兴奋之余,脱口赞道:“庆侍郎,雅善弹琴,奏唱结合,技艺超群,后宫之首,可与皇后媲美!”

“陛下过誉,微臣焉敢承当?”庆安世急忙起身,离开瑟几,走向御座,面对成帝连施三拜,道,“我的琴技,远不如皇后,诚请陛下、皇后多加赐教!”

“庆侍郎,平身。”

“谢万岁!”庆安世施礼站起。

“朕特许令:你可经常出入远条宫,为朕和皇后弹琴献歌,并磋商技艺!”成帝说罢又转向赵飞燕,愉快地问道,“怎么样,飞燕皇后?”

赵飞燕巴不得庆安世经常来这里。她一听成帝下达口谕,正合心意,便婉转地应道:“圣上谕令,臣妾焉敢不从?”

庆安世受宠若惊,激动不已,急忙跨步上前,躬身抱拳,恭敬致谢,道:

“陛下、皇后,洪恩浩荡,承蒙厚爱,微臣永记心间,没齿难忘。”

“爱卿平身。”成帝挥手道。

“启奏陛下,郑永有要事相告。”刚来远条宫的郑永屈身打躬。

“哦!”成帝一回头,突然看见中常侍站在月光下,马上走下凉亭。

郑永将成帝搀扶到僻静处,悄悄地告诉他,甘露馆曹伟派来一名婢女,急于要见陛下,现正在华玉殿等候。成帝一听,不由得心头一震,立即猜测到什么,便转身和赵飞燕告别。

然后他同中常侍郑永一起,急匆匆离去。

庆安世一看成帝走了,随即转向皇后,躬身施礼欲告辞。可赵飞燕偏偏说了句:“急什么!”

庆安世顿即呆愣在那里。

此刻,在赵飞燕丰满的胸脯下面,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起伏着。

现在,她思考的既不是同哪位嫔妃之间的权力争夺,也不是如何挤进朝廷参政、议政,以求得文卿武将,特别是皇上的信任,而是急需怀嗣,及早产子。因此,她焉能放过俊美如意的侍郎庆安世?

她,一直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可心男人。

庆安世透过月光洒进凉亭的余晖,看见影影绰绰的丽人,更加神秘多彩,那颗雄心亦在欢跳。但一想,这是皇后,并非凡尘俗女。如果轻举妄动,势必招来灾难。可是,她在深情地看着自己,不准离去。怎么办?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下,只好等待呼唤。

她没有呼唤他,而是默默地、缓缓地、轻轻地移动双足,走了过来。

庆安世着实紧张,赶紧后退一步,而她又向前逼近一步。面面相觑,四目相对。庆安世只觉满脸滚烫,局促不安。

“倏”的一下,她拉住了庆安世的手。

庆安世的心一阵慌乱,无所适从。

她手拉庆安世步下凉亭,朝寝宫方向走去。庆安世尽力屏住呼吸,轻抬脚步,唯恐被宫人发现。

庆安世顺从地跟随赵飞燕往前走。

寝宫快要到了。但是,她没去寝宫卧室,而是拉着庆安世奔向密室。她松开了他的手,去打开密室房门,里面一片漆黑。她没有回头,直接步入密室。

此时,庆安世忽然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全家人朝夕相处,和和美美,享不尽的天伦之乐。这一龌龊行动,岂不是伤害了妻室,对不起儿女吗?再者,自己将近不惑之年,才熬到了主管宫廷乐舞的侍郎职务,一旦事情暴露,曾经花费二十年心血所换来的功名利禄,岂不要付诸东流?

他犹豫了。

突然,从寝宫正门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不由得一惊,吓得周身哆嗦了一下,只觉得后脊梁冒出一股凉气。为了回避行人的目光,一狠心走进了密室。

赵飞燕得到了庆安世的抚慰,心中流淌着幸福的小溪。她不愿这条小溪中断,更不愿这条小溪干涸,所以盼望这位意中人常来常往。

可是,一天过去了,庆安世没有来。

三天又过去了,仍然不见他的踪影。

她苦苦等待着……

一个多月了,庆安世的音信再也没听到!

她跪在密室的香案前,向上天祈祷着。她不仅祈求上天保佑她幸而怀嗣,而且祈求上天保佑她的侍郎平安无事。在她内心深处,她觉得庆安世的政治地位、艺术造诣和人格品德都是符合要求的,而不像射鸟儿那样是似傻非傻、似奸不奸的人,粗俗可鄙。她曾将怀嗣的希望寄托于射鸟儿身上,现在,思索起来实感荒唐。她再也不想见到射鸟儿了,急切地盼望庆安世回到她的身边。

又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赵飞燕独自走到凉亭前,伫立良久。

一个月前,她和庆安世对坐献歌,弹琴拨瑟,一同为成帝祭天赏月。

一个月后,庆安世没有来,成帝也没有来。

她心里郁闷难解。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中少府王盛,这是她最亲近的贴身男仆。什么消息,尤其是好消息,总是由王盛口中传给她。多少年来,王盛一直给她带来欢欣和愉快,帮她解除烦恼和痛苦。今夜,王盛还会给她带来好消息吗?她想着,等待着。

出乎意料的是,王盛担心主子承受不了,而是拐弯抹角地安慰她,劝她不要过于悲伤,更不能露出声色,以免带来麻烦,牵扯自己。

赵飞燕那颗心由喜盼变为惊恐,焦急地催问道:

“你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句古话说,家贼难防。这话一点儿也不错。”王盛说着,身子向前移了移,压低嗓音,陈述道,“不知是宫内什么人,告发了那天晚上的事情,皇上派人逮捕了侍郎庆安世,再三审问,严刑拷打,但他死不招认。最后,皇上无奈,密令掖庭狱丞籍武,将庆安世拉到荒郊野外,当即处斩!”

赵飞燕一听,如五雷炸顶,头晕目眩,险些昏倒。王盛急忙跑上前,将她搀扶到凉亭御座上。

夜半更深。远条宫院内最后的几点烛光也已熄灭。月亮静静地钻入浓重的乌云中,大地立即变得幽暗、阴森、沉寂。赵飞燕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之中。她忘记了凉风袭人,忘记了睡眠休息,一筹莫展地坐在亭内几前。

如今,亭在人去。她再也听不到那动人心弦的瑟声了,再也享受不到那琴瑟交融、心心相印的美感了。她满脸愁苦,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