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问心无愧

天之下 三弦 9878 字 1个月前

校场上呼喝声响亮,隔着老远,李景风就能瞧见人们口中和毛氅下冒出的蒸腾热气。

他把目光落在手上的《衍那婆多经》译本上。

红霞关大战后,关内所有关于萨教的记载与事物都遭销毁,私藏者处死,唯独崆峒还留下些遗本,作为训练死间知己知彼之用。

要记的东西很多,他怕弄混。

“李大侠……我想喝酒。”这话有气无力,在烈日下操练一个时辰的弟子趴在炕上都说得更有精神。

诸葛然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双半闭半睁的眼睛,抱着手炉缩在炕上。昆仑宫的寒冬甚于三龙关,这可把来自南方的副掌给冻坏了。

“三爷说您喝太多了。”李景风随口回答,“而且现在昆仑宫没酒。”

“我知道臭猩猩把酒藏起来。”诸葛然的声音隔着棉被有些含糊,“我想喝酒。”

如果诸葛然觉得自己不舒坦,就不会让身边的人舒坦,就算动都不动,也有法子闹得你不开心。

李景风最有耐心涵养,只道:“晚点我帮您问问三爷。”

诸葛然拉紧棉被:“娘的,这地方一整年都这么冻得死人吗?”

“也不是。” 李景风道,“只是这里冬天长一些,冷一些。”

“就这五百人,臭猩猩也认真操练。”诸葛然望向门外,吆喝声一早上没停过,扰人清梦。

李景风嗯了一声没再回话,不一会,诸葛然又出声。

“傻小子……”

“嗯?”

“我想喝酒……”

李景风无奈道:“副掌,这经书章章节节一段一段,前后又没连贯,本来就难念,我没念熟,出关得遭罪,您别闹腾。”

“你默不默得出《心经》,念不念得出《太上老君感应篇》?”

“只会几句。”

“那不就得了。就算是少林那边的百姓,不识字的也比识字的多。没人会考你这个,不用把整本经书都背下来,粗看,领略就好。”

“多记一些也好。”李景风问道,“副掌,我看萨教的经文说的也是劝人为善,讲一些人生道理,只说要传播教义,看不出哪里邪门。”

他在冷龙岭时听齐子概跟诸葛然讲到蛮族,都说得十恶不赦,加上小房的遭遇跟昆仑宫上那场动乱,对萨教先入为主,本以为萨教经文应该偏激极端,哪知大部分经文仍是弘扬爱与善,顶多部分经文不合时宜罢了。

“佛经也说四大皆空,现在少林只有和尚空了。”诸葛然道,“我记得蛮族还有一本什么经,说的是把不信教的都杀了。”

李景风想了想,道:“这就太残忍了,佛经可没说把不信教的人杀了。”

诸葛然眯着眼,李景风感觉自己能看到藏在被窝里的讥嘲笑容。

“九大家防蛮族如虎,关外一滴水都不准进来,为什么?”

“听说前朝时期关内许多人信奉萨教,作了内应,才让蛮族坐大。”

“那些人去哪了?”

李景风一愣。

“历朝不乏灭佛灭道,可少林武当还是武林泰斗,偏偏萨教在关内一本书都没落下,就这么几十年工夫,百多年前足以动摇前朝的萨教就连一个信徒都没了,九大家的历史都没记载,您倒是说说,那些信徒哪去了?”

李景风忽地觉出一阵寒意。这几年他经历渐广,见多了世道的各种不公不义,也看清了九大家手段,单看小房妹妹的遭遇,不难猜测关内萨教信徒的下场。

“红霞关大战后,九大家史书有提到这么一句话:‘肃清蛮族奸细’,我看记载时就想,怎么不写清楚多少人?后来我才明白……”诸葛然抖了抖身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冷,依旧只露出一双小眼睛,“我猜是书本的一行太短,塞不下那么长的数字。”

“你说鲁豫晋冀四地的萨教徒是谁杀的?”诸葛然仿若自问自答,“至少不是我杀的。”

李景风默然不语。被杀的萨教徒当中,真正能算是奸细的有几个?《衍那婆多经》没教人们杀人,佛经也没有教人杀人,他相信《太上老君感应篇》也不会教人杀人。

杀人的还得是人。

他把视线放回书上,算是结束了这个话头。

“李大侠。”诸葛然又喊。

“副掌又怎么了?”

“我想喝酒。”

李景风阖上经书,道:“副掌是不是闷得慌?”

诸葛然道:“九大家最聪明的跟武功最好的人就缩在这旮旯里,合适吗?”

“我觉得这儿挺重要。”李景风道,“除了三龙关跟密道,这里是萨教唯一能进出的地方。他们或许还有别的路,但肯定比这里更危险难走。守在这里断了他们的消息,免得他们互通有无里应外合。”

“看不出来你这么有见地,机灵。”

李景风苦笑:“副掌,您夸我,我真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诸葛然给了个白眼,“你要是回不来,死前想起被我夸过,这辈子也没更值的事了。”

李景风莞尔一笑,也不反驳。

“爹、景风哥哥。”诸葛妍进房为火炉加炭。她戴着毡帽遮掩光头,脸上还留着淡淡的疤痕,李景风看她一跛一跛,也不知会不会落下残疾,起身帮忙:“你少动,多休息。”

“我还要帮义父打扫房间,烧热水。”诸葛妍道,“这里人少,要多干活。景风哥哥要念书,很忙,只有爹最清闲。”

李景风噗嗤一笑。诸葛然骂道:“手心伸出来,赏你两下。”

诸葛妍跛着脚快步逃到门口,回头道:“才不要。”

“你不过来,我过去打你。”

“义父说爹走不出棉被。”诸葛妍笑道,“我去帮义父烧水,再帮爹倒一壶热茶。”

“这女儿,只认义父,爹的话都不听,养着没趣。”诸葛然连把手杖伸出棉被外的念头都不想动。

经历这一劫,小妍妹妹像是突然长大了,李景风不知怎么形容,只感觉这妹妹到这时才终于开始张开眼睛看这世道。

她会很难过,但有三爷跟副掌在身边,会没事的。

“副掌,我明天就要回三龙关了。”李景风道,“您以后得更寂寞了。”

“还指望你替我解闷?”诸葛然把棉被拉得更紧些。

李景风又要看书。

“李大侠……”

“副掌……”李景风终是按捺不住,抱怨道,“再这样,我换房间了。”

“我还没说话,你就帮我说了,那你猜猜我下一句要说啥?”

“副掌要说什么?”

“你知道水井在哪吧?去帮我把井边打水的桶子拿来。”

李景风起身取皮袄穿上,问道:“副掌要水桶干嘛?”

“用这水桶装酒,我想喝酒。”

虽然没笑出声,但李景风已看见副掌身子轻微抖动,不由得气结。

诸葛妍又跛着脚端着两个酒杯走入,诸葛然精神一振。

“我知道义父把酒藏在哪。”诸葛妍把酒杯端上前,“只有两杯,多了义父会发现……”

不等她说完,诸葛然咕噜一口喝下一杯,又抢过另一杯。

“这杯是景风哥哥的。”诸葛妍连忙阻止。

李景风忙道:“我那杯也让副掌喝吧。”

小妍都学会偷东西了……学好不容易,学坏快得多,李景风心想,尤其是副掌教的时候。

诸葛然品了好一会才把酒咽下,笑道,“乖女儿愈发机灵了,跟爹说,你义父把酒藏哪儿啦?”

诸葛妍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忙收拾酒杯一瘸一拐逃了出去。

昆仑宫出事后,崆峒调查蛮族如何潜入,查着后山山壁后这条险路,一并查出失踪的几人,包括一个叫王红的姑娘跟一名叫许胜海的守卫,俱都发了通缉。李景风猜测杨衍在昆仑宫失踪,走的应该也是这条险路。他原想沿着这条路出关,说不定能查到些关于杨衍行踪的蛛丝马迹,为了三爷的事,他已经耽搁许久,相信明不详早已出发。

这念头被三爷阻止了。“那条路上没我们的人,你容易露怯,还是得从三龙关出去。你会进入瓦尔特巴都,那条路上有自己人——如果他还活着。”齐子概说道,“由不得你任性,你还是得回三龙关,朱爷会关照你。”

“你他娘的当关外多小,找个人容易?”诸葛然道,“别把心思放这,找十年你都找不着人。”

回到三龙关时,距离三爷出事已过了个把月,对外李景风仍是通缉犯,遮着头脸在铁剑银卫带领下进了三龙关,见着朱指瑕。

“甘铁池要我把这个交给你。”朱指瑕将去无悔交给李景风,里头已重新上箭。这暗器太精巧,箭是特制的,无法量产。

李景风心中感激,问道:“甘老伯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