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一年 十月 冬
初冬的风带着寒意,离开青城时还有秋老虎,回程时已得添衣。尤其入夜后,怎么说呢,并不是那种彻骨的寒,更像是从皮甲缝隙透入,手指头不住刮过皮肤的不舒服。
船沿火把罗列,火光照在甲板上,钱通领着二十名弟子沿船巡逻。虽然这批船队集合武当、青城、华山三大家,河匪路盗避之唯恐不及,他仍是挺胸直腰,步履稳健,谨慎小心,提醒弟子们注意河面变化,尤其是船边,别让轻舟摸着夜色,穿过船队靠近。
黑压压一片,也只有苗队长能把大船驶得又稳又快,连惯熟水路的襄阳帮都跟着这艘大船调整风帆。
钱通没想过自己会站在这船上。他想起六年前终于在第十一次演武打倒洪师叔时,师兄弟们的欢呼。那时他才二十四岁,一众师叔伯就不是他的对手。或许是门派小的好处,他与师兄弟感情甚笃,师辈们也对他多有照顾,听说那些大门大派弟子多了,下边争抢便多。
他胸无大志,原就想留在云顶门领个职事,至不济也能混个教武统领当个长老,但掌门跟师父都劝他进青城谋差事。
“你这本事能成器,留在云顶门糟蹋了。”
他有些犹豫,师父又劝他:“你混个样子出来,不止给云顶门增光,也能像你马师伯那样,师侄辈往后在青城有照应,咱们门派会受重用。”
钱通答应了,去到巴县投靠战堂的马师伯。马师伯只是辈份上算师伯,跟云顶门的关系顶多是其表叔当过云顶门弟子。这都是旁系的旁系,一样能沾着光,靠着马师伯引荐,钱通当上巡城弟子,之后卫枢军选拔,他凭借武艺进入卫枢军,这里都是精锐弟子,个个都有好武艺。
他性格素来认真,要干就得好好干,照本份干,那时他想,自己混得好,等年纪资历足够,能在卫枢军当个小队长,能不能升大队长多少得看命,至于小统领,那得梦里有。
这一年里,变故多得猝不及防。
去年掌门寿诞,雅爷怒气冲冲回到青城,突然说掌门——那时还是世子——僭越造反,要捉拿掌门。卫枢军除了掌门,雅爷就是头,雅爷说什么,统领们就做什么,统领下什么命令,下面的人就做什么。
他又想起前两年跟巡江船队的老刘喝酒。他跟着世子去唐门求亲,唐门家变时他就守在唐老爷子院外,那次可真惊险,几千人包围几百人,也难怪他每回喝酒都要炫耀一番。他说唐门就败在新任的卫堂堂主威望不够,下令时卫堂弟子犹豫,堂主才被大小姐抓住。号令不行,就算局面占优都得输得一败涂地。
雅爷叛乱时,他也听命去抓掌门,还因此摔破头,胸口挨了一下。因为追得急,让掌门记着,被调去战堂当小队长,虽然离开卫枢军,但实为升职,每月俸银也多五钱。
钱通后来学着读书,有人劝他多读点书才更好升职。他把书当故事听,请了塾师每日讲一段故事。听到某个皇帝率领亲兵跟奴仆要杀权臣,权臣手下的奸官带队伍交战,皇帝亲自提剑砍人,左右无人敢跟他对敌,有个家伙问奸官该怎么办,奸官就说:“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之事,无所问也!”
那个人于是提着长枪刺死皇帝。
他觉得自己有类似的经历,不过雅爷那次造反比皇帝高明多了,雅爷至少有卫枢军撑腰。于是他问塾师:“后来这人怎样了,升官了?”
塾师说:“奸官被问责,就把弑君大罪推到这傻子头上,被夷了三族,死前喊冤,没人理会。”
这不就妥妥一张仇名状?钱通听得冷汗直流。这故事应该讲给当日所有卫军弟兄听,回头想想,那日那么多人追着掌门还是让他给逃了,卫军里听过这故事的人应该也不少。
掌门很宽厚,说雅爷是被夜榜蛊惑,只将雅爷囚禁,大部分卫枢军都被赦罪。城里扫荡夜榜,杀了不少人,之后大小姐当上卫枢总指。
再次见到雅爷是因为华山犯境,掌门让雅爷出来戴罪立功。作为战堂弟子,钱通跟着雅爷驰援广元。雅爷脾气很大,架子大,卫枢军都怕他,但不讨厌他。听年纪大的弟兄说,年轻时若在杏花楼撞上雅爷,那今日就白挣一晚花销。运气好些,还能跟雅爷敬杯酒。
钱通记得自己披上皮甲时还义愤填膺,想着要杀光华山狗贼,出发后却感到不安,希望在抵达广元前华山就已退兵。广元战场上他腿软,但不能示弱,他是个小队长,得上前冲杀。华山反扑时,他守住营寨一步不退,他是云顶门最好的弟子,击杀过华山四个小队长。
他不敢回想巴城那场大战。华山已经溃败,溃败的弟子没有斗志,只想逃亡,当他们发现逃亡无门时,想回头死战已来不及,没有发号施令的人,也听不清战鼓鸣金,混乱足以致命。
华山弟子想死战,但青城为什么要跟他们死战?地利不就在这,人数优势不就在这?青城弟子结成盾阵包围,用箭雨把华山弟子逼到悬崖边,从盾阵里伸出长枪乱戳。悬崖比弓箭好用,华山弟子成堆摔下悬崖,他听到有人大喊投降,还有人放下兵器哭嚎,但没用,势头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