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记忆犹新》

天之下 三弦 11264 字 4个月前

昆仑九十一年 三月 春

范晋三想不起自己几时起身,他恍过神来时,已经坐在铺着竹席的炕上,怔怔看着破旧的桌椅,还有从窗外透进的阳光照着铺地的干草。

这都什么时辰了?自己该干活了。他挺腰起身,虽然有些年纪,早些年练武练出的体魄还在,他的手臂跟大腿都已枯瘦,却仍结实。

“怎么没叫我?”他扛着锄头来到田里,儿子范以年正在耙地,范晋三把锄头一靠:“你娘跟兰兰去那了?”

“她们进城了。”

范以年头也没转,随口回答。

“进城做什么?”

“下个月是佛诞,你让娘跟兰兰把织好的布匹跟腌好的酱菜拿进城里卖。”

“我来耙田,你去挑水。”

范以年将耙子递给父亲,满眼不耐烦,甚至连眼睛都没对上,范晋三瞪了他一眼,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养条狗一年都能认个主,养个儿子十八年,就只有白眼?他摁住脾气,开始翻土。

田地整得平实,没什么好挑剔,他知道儿子已经够大,农事早已娴熟,但范晋三还是想发号施令,尤其这几年,他觉得儿子越发瞧不起自己,不是忤逆,而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自己这个父亲。

“囤点粮,挣点钱,等你娶上媳妇,就搬出去住。”他挥舞着耙子嘀咕,心底憋着股气:“老子也看你不顺眼。”

范以年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洒水干活,范晋三假装不在乎,其实用眼角去瞥,一早上,儿子就没跟自己说上两句话,只是各干各的活,一到中午,范晋三正要招呼儿子吃饭,儿子不知溜哪玩去,早不见人影。

桌上放着一盘酱菜、一盘豆干、一盘炒猪肉跟白饭,估计是儿子离开前准备,范晋三草草吃完饭,还是不见妻子女儿。

照理说,早上进城,中午前就该回村里,布匹跟酱菜都有老买家,不用花销多少时间,定是婆子手上有了钱,去逛市集,可也不该到中午还没回来。

他在磨刀,这把刀好多年没用上,刀柄早已干裂,原本的红漆被岁月磨得剩几点斑驳,接口的铆钉也有些松动,多久没碰这把刀了?范晋三想不起来,儿子出生后他便离开门派,那也该有二十来年了?在村里落户后,这把刀就只作防身用,七八年前南边窜来十几名想去孤坟地的马匪,经过村里想打粮油,他提刀率领村民应战,一把单刀就杀了五名歹徒,村里人夸他功夫好,把他当成英雄,为他喝采,柳村长请他吃席,那真是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餐饭,汤里有只全鸡,筷子一拨,鸡肉就像逃窜的马匪一样四散,五花肉的油香跟酱油很衬,他喝得醉醺醺,呵呵大乐,那以后村里人见着他,都叫他范大哥或晋三哥。

这也才几年光景,现在村里人见着他都不打招呼了。

他搔了搔头,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怎么有兴致磨起刀?

意外的是,刀刃竟没太严重的锈蚀,只是开刃处被磨得有些薄,刀子磨完后得上菜油保养,不然更容易锈蚀,刀刃磨多就会薄,太薄的刀刃容易卷刃崩口,他很少磨刀,毕竟那是年轻时干的活,现在还是别见血光好。

儿子到底为什么看不起自己?范晋三想,是因为自己有一身好本事却不上进?晋阳邻近孤坟地,到处都是南方上来的亡命徒,再说,延寿寺的了裕方丈就是个烂屌的土匪头,干的都是生儿子没屁眼的勾当,自己就算还留在铁枪门,也是沾满一身猪屎。

想起了裕方丈,范晋三心底生出股恐惧,还有厌恶跟莫名愤怒。这狗肉和尚,少林去年刚允许俗僧还俗,他就蓄发还俗,改名叫高裕如,连装都不装了,都说少林是佛门正宗,假和尚还比真和尚多。

种田有什么不好?自己年纪也大了,要是还在门派里当差,说不定这回就被派去支援衡山大战,宁当耕牛,不当战马,是这个理儿。

妻子跟兰兰怎么还没回来?范晋三心底忽地不安,妻子很少进城这么久都没回来,别是出事了。

索性进城找找,他把刀子插入破旧的皮套,背起刀,掩上屋门。

他穿过村子,今日的太阳被云遮蔽,春末的午后并不燥热,经过村口前,花宝兄弟正在喂驴,老煤灰背着柴火准备回家,蒋竿子弯着腰修篱笆。

大伙都在忙,没人注意到他,蒋竿子偏移的目光恰恰对上,范晋三颌首致意,蒋竿子尴尬一笑,心虚的像作贼似的,问道:“晋三哥去哪儿?”

“我媳妇带兰兰进城,现在还没回来,我去城里找人。”

“嫂子说不定去上香了,要不——别白折腾,来我屋里喝杯水,下盘棋?等嫂子晚上回家。”

“你把棋盘备好,等我回来杀得你叫爷爷。”

感觉蒋竿子没以前那么高了,范晋三抬起头,见他头发花白,忽地觉得这兄弟不知不觉苍老许多?难道自己也老了?

“你老得真快。”范晋三感慨:“别总弯腰,背都驼了。”

蒋竿子以前就有毛病,喜欢弯腰,他说,个儿高的人多半都有驼背的毛病,他有八尺多高,不弯腰说话会吓着人,尤其姑娘们会怕,他担心央不着媒,所以遇见姑娘时腰就弯得更低了

从村子到晋阳约末七八里路,寻常人要走半个时辰,学过武的范晋三只需要两刻钟的时间。

妻子是不是遇上了熟人?妻子说过孙家铺子的老板娘跟她说得来,或许是留她吃个饭,她还带着兰兰,兰兰有一双招人喜欢的眼睛。

或者她带着孩子顺路回娘家了?娘家在晋阳东边,不远,但也得走上一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兰兰年纪还小,不折腾坏了?

不过妻子没跟自己提过,哪有不问过丈夫就回娘家的道理?妻子不是这么粗莽的人,她还是知道些规矩,或者是在城里撞上娘家人,拗不过,所以回家一趟?这就太自作主张了。

走着想着,思绪渐渐飘远。

那是个小女孩,约莫十岁上下,跟兰兰一样年纪,暴牙,满脸斑,一边耳朵少了半截,正抬着头,怒瞪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老头,直瞅着爷做啥?”

范晋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看这小姑娘看得入神,引来敌意。

“对不住,我最近老走神。”范晋三连忙解释:“不是故意得罪。”

真是老糊涂了,看个小姑娘看到失神。

“屁,瞧你那嘴脸,身上还带着刀,不是走奸行抢就是拐带人口。”那孩子骂道:“相什么菜色呢!”

“这里可是晋阳,沿着路走就是孤坟地,道上野鬼多,不带元宝也得带蜡烛。”

元宝蜡烛是晋阳一带的黑话,元宝指钱财,蜡烛指兵器,都是用来送走孤魂野鬼。

“阿茅,别为难老人家。”一个声音从路旁传来,范晋三转头望去,剑眉朗目的青年站在帐棚旁,他身上背着把厚重长剑,穿着耐用的褐色布衣与深蓝色长裤,衣裤上沾了不少尘土,虽然装束平凡,却透着股坚毅英气,尤其一双大眼清澈明亮,甚是有神。

“老先生要去晋阳吗?”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稳重中又有年轻人的淳朴:“能不能带我这妹妹进城?”

“我瞧他像个人贩子,看上爷了。”那个叫阿茅的小姑娘大叫。

“我住前边村子里,我叫范晋三,村里人都认识我,只要走几里路就能打听。”

“几里路都说不清,能是个在地人?”阿茅嘲讽,语气尖酸刻薄。

“三里路,不到四里,很近。”

范晋三回话同时打量对方,年轻人身后那把剑比一般的长剑更厚,更长,这样的兵器用着能趁手吗?如果能,那肯定是有点内功基础的练家子。

他怀疑这人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搭起帐棚,现在是未时,睡得再迟都该准备赶路,如果说是休息,却又太早,莫不是什么阴险人埋伏在这?虽然这人看起来不像孤坟地那群孤魂野鬼,但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提起戒心。

“你们是路客?为什么在这里休息?”

“我们刚路过晋阳,半道上闹肚子,实在走不动,想让我妹妹回晋阳里抓副药,老先生能帮忙吗?”年轻人揉肚皱眉,好像真的疼的厉害。

“我这两年也经常闹肚疼,拉出来的屎都像豆子被石磨磨过似的稀烂又多水,大夫说是胃寒。”

“我没这么严重。”青年忙解释:“我就是肚子不舒服,这是老毛病。老先生帮个忙好吗?”他再次拜托,语气诚恳得让人觉得拒绝他是件尴尬的事

“我是要进城,可你这娃儿是颗顽种,带进城里,若是走丢或闹事,我担待不起。”

“您就带他进城,之后各走各的,不相干,她认了路会自己回来。”青年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挨个数到五十。

“这五十文权报老先生带路之恩。”

“蠢驴儿使钱挺大方,用不着这老头,我自个也能进城。”

“说好了,我只带进城,她自己回来,我不照看。”范晋三接过铜钱,五十文不多,但能帮女儿买串她最爱吃的糖葫芦,也帮妻子买点纺线,或者能多买两斤肉打牙祭。

“爷不用你照看。”阿茅不满的叫喊。

“老先生进城办什么事?”青年又问。

“我媳妇跟女儿今早儿进城,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去找他们。”

青年点点头,又问:“我听说延寿寺的高裕如方丈干了不少损事?”

“忒,这什么地头,瞎问话。”范晋三不喜欢听人提起高裕如,一提起他就想发脾气,摆摆手骂道:“别问了,多问我就不干了。”范晋三对阿茅招招手:“跟我走。”

这个叫阿茅的孩子就在身后跟着。

“你们是要去孤坟地?”对着个孩子,他才把刚才想问的话问出来。

“蠢驴儿是海捕衙门,想去孤坟地发财。”

“喔。”这话稍稍让范晋三放下戒心:“带着孩子?”

“瞧不起谁呢?蠢驴儿没爷早死道上了。爷是大夫,要不要背几首百草汤诀给你听?”

“你说你哥哥是大夫我还信些,你像是药童。”范晋三哑然失笑:“有大夫脾气像你这么差的吗?”

“关你屁事。”阿茅反问:“你刚才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我没有——”

“明摆着有——”阿茅打断他说话:“你看了好久。”

“我是在发呆,我最近时常发呆。”范晋三摇头:“你跟我女儿年纪差不多。”

不过兰兰可比你好看多了,眼睛又亮又大,小脸蛋儿又圆,而且脾气好,会做针线,范晋三心想,但没说出来,这孩子野得很,跟着海捕衙门走南闯北,得吃不少苦。

进入晋阳城时,守卫看见他跟阿茅,也没多盘查,就只问了句:“这是你孙女?”

“我女儿。”范晋三回答。

守卫露出讶异表情,挥手示意他们进入。

“傻子,你应该说我是你孙女。”进城后,阿茅咒骂:“想害死爷吗?”

范晋三搔搔头:“我女儿真跟你一样大。”

晋阳城热闹,午后行人仍多,巷口的摊贩还在叫卖,范晋三见着一串稻草上就剩最后一串糖葫芦,想起女儿,付了八文钱,他嫌弃品相不好,又说是最后一支,劝老板早点回家歇息,最后花了七文买下。

“跟你赔罪。”他把糖葫芦递给阿茅:“这可是最后一支。”

“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发爷。”阿茅嘴上嘀咕,最后仍是收下,挥挥手:“爷去买药,走了。”说着一口咬着糖葫芦,大剌剌离开。

范晋三见她是个孩子,原有些不放心,不过自个还急着找老婆女儿,而且这孩子戒心重,也不是好拐带的。

一想起拐带,范晋三又是担忧,晋阳一带时常有拐带妇女的消息,多半是被卖到孤坟地去,他来到孟家布庄,掌柜的见他来,忙起身招呼:“范老伯。”

“您认得我?”他诧异。

“您忘啦,嫂夫人第一次来我庄里卖布你是跟着的,您帮女儿挑布料,也是来咱店里,咱们打过好几次照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