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襟趴在火堆边睡着了。他太累,累得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什么事都得等醒来再说。
他对自己能如此平静感到讶异。他刚杀了最爱他的人和他最尊敬的义士,却意外的宁静无波,是否金夫子的教育不知不觉中在他心底植入了种子,植入了自私自利与混淆是非?而今正是萌芽之时……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醒来时还没天亮,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睡过头,还得通知希利德格避开埋伏。
他将马肉收入行囊,挑了根柴火照明,往山上去,找着泉水喝了个饱,继续前进。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溪谷、峭壁等复杂地形他一概绕过,只走马匹能走的地方,绕了好大一段路。
他没有这座山的地形图,只能靠方位勉强确定自己在山的哪个位置,尽力往山后绕去。只能祈祷一切顺利,至于对谁祈祷,佛祖、玉皇大帝,还是萨神?他不知道。
快到中午时,他终于抵达山的另一边,举目望去,道旁都是枯草,远方有个村庄,再过去些就是圣山范围,却没见着希利德格的队伍。
该死,终究来不及了吗?谢云襟有些茫然。
※
希利德格领了八十名刑狱司骑兵追赶逃亡的奴隶跟被掳走的卡勒。要不是孟德主祭特别吩咐卢斯是胡根亲王的卡勒,必须派精细聪明且有能力的人去追,他才不愿接受这任务,虽然这本就是刑狱司该干的。
他素来厌恶贵族,且将厌恶毫不掩饰地放在脸上,这与他的出身无关。其实他也是贵族出身,家族虽然没落,爷爷仍是巴都的土地行政官文吏,要不是有点家底,想专注读书考取祭司院也不容易。
他厌恶贵族,除了大多数贵族不是笨就是坏,而极少数贵族又笨又坏外,还有一层基于教义上的理解。萨神的世界众生平等,人也该是平等的,神与人之间的桥梁是祭司,祭司的伟大在于他亲近萨神,而且还要考察才能得到资格。贵族算什么?凭什么有人生来高人一等,可以继承一切,享受特权,而有人却是平民,一无所有?而他论述的最大佐证便是圣衍那婆多当初抛弃了贵族身份投入神的怀抱。
贵族阻挡了人们亲近神。
当伴笔时他曾请教过古尔萨司,古尔萨司问他:“奴隶在哪个位置?”
“奴隶不算,奴隶是物品,不是人,奴隶应该与猪马羊狗放在一起衡量。”
“为什么奴隶要另外考量?萨神眼中,奴隶与贵族难道有差别?流民又该怎么算?”
“奴隶与贵族无差别,流民也无。”希利德格回答,“但之所以有奴隶与流民,是基于管理、生产、对罪犯的处罚等现世的考量,是为了荣耀萨神,使现世更有序。”
“那么,贵族的存在也是为此。我们需要管理民众,我们也是贵族,关内以前叫皇族,现在叫九大家,即便九大家中每一家取得权力的方式不同,依然存在贵族。”
“贵族是自然存在的,因为管理需要权力,权力需要分配,只要分配到权力,他就是贵族。家庭中,年纪较长的男子是贵族,队伍里,什长是贵族,百夫长是贵族,千夫长是贵族,巴都里,亚里恩是贵族。因为我们需要管理,才授与权力给亚里恩,让他为我们代行。”
“祭司院可以直接管理百姓,不是没这样的例子。”希利德格辩称。
“阿突列巴都?那也叫管理?”古尔萨司露出慈祥的微笑。他笑得太慈祥,以致于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带着嘲讽。
古尔萨司继续说着:“权力并不能让人亲近神,反之,权力使人堕落,让祭司们远离更多权力才能更清楚聆听神的声音。权力的层级要清晰,这也是为什么祭司院管理亚里恩,而亚里恩管理民众,也是经文上圣衍那婆多抛弃贵族身份的原因。”
这就是一场标准的教义争辩。圣衍那婆多究竟为什么抛弃贵族身份,是因为他认为贵族不应该存在,还是因为他希望更亲近神?谁取得教义的解释权,甚至能改变制度。
“希利德格,你很聪明,我器重你,但你还年轻,有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古尔萨司告诫希利德格,“不要对教义存在太多揣测,先遵从先贤的想法,真正理解先贤对教义的解释,这样当你能自己有所理解时,别人才会尊重你的理解。”
古尔萨司语重心长道:“不要让我失望。”
希利德格听懂了古尔萨司的话意,对他的嘉勉铭感于心,那份睿智叫人不得不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是受器重的,要对得起这份器重,所以他仔细查探,好容易找着奴隶扎营地点,得金云襟指引道路,又追赶了大半天仍不见奴隶踪影。
这不合理,三百人,牛马都不够,就算逃命,一日步行也难超过八十里,自己追了半天,怎可能追不到?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金云襟骗了我!”
金云襟为什么骗自己?基于对奴隶的同情,受到胁迫,还是……他皱起眉头,那个待人素来冷漠的新进学祭在想什么?
马匹已太过疲累,不能用同样的方式赶回,得歇息,希利德格在附近寻了村庄宿了一晚。照脚程推算,即便回头从另一条路追赶奴隶只怕也来不及了,这次的任务以失败告终,卢斯卡勒……那条狗凶多吉少,自己难免失职,这会是个污点。
自己甫上任不久就犯下大错,说不定会被调回祭司院,希利德格闷闷不乐,率众回到三岔口附近。他就是在这里错失奴隶,正犹豫要不要再赌一把,忽闻一声大喝,山坡后涌出一群骑手,为首人大喊一声:“放箭!”
山头冒出十余人,纷纷放箭,前方的骑手也放箭攻来。希利德格突遇袭击,他虽年轻,实有大才,虽惊不乱,左手抄小盾护身,高声大喊:“散开!取盾!避箭!”刑狱司的人可不比奴隶,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群人或挥刀格挡,或取盾遮掩,或藏身马腹下闪避弓箭,饶是如此,仍有七八人中箭倒下。
希利德格下令取箭还击,山顶的弓手有遮蔽,难以命中。希利德格取来弓箭,觑准目标射中一人,但对方占据地形优势,未几,己方已有十余人倒下。
希利德格正要下令撤退,对面一声吆喝,冲杀过来。此时马匹损失大半,手下喊道:“是流民,小祭快退!”希利德格追丢奴隶已经失职,若在此丢了手下孤身撤退,只怕再难抬头,他性格高傲,昂声道:“列队,还击!”
他抽出弯刀大声喊杀,对方人数占据上风,几乎有己方两倍人马,冲突发生,希利德格挥刀斩死一人。若是一般流民,刑狱司不会轻易就输,但这批流民可不一般,都是曾经的贵族或贵族侍卫,领导他们的是胡根亲王的弟弟马勒亲王,只见刀光飞舞,枪影幢幢,血花洒在道路上,尸体逐渐累积。
希利德格预感自己即将死在这无名荒野上,而他连自己为什么会死都不知道。他砍倒一名流民,却被划伤大腿手臂,背上吃了一枪。
他虽还在抵抗,但带来的队伍已死去大半,自己也就要倒下了。
快了,用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