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衡山、点苍,三位当今最有权势的当权者,眼看着这场闹剧不发一语。或者,他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李景风望了一眼明不详,道:“你带三位掌门出去。”又转头指着明不详对诸葛焉三人道,“你们小心点,他不是好人。”
明不详没问,他知道李景风要去干嘛。诸葛焉问了:“你要去哪?”
“去杀严非锡。”李景风回答得果决,提剑就走,没有回头,快步跟上杨衍,留下一脸错愕的诸葛焉。
“我认得路,我带你们离开。”明不详道。他走向觉空,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不详,见过觉空首座。”
觉空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会来此?那两个又是何人?”
“那两人,红眼的叫杨衍,是华山的灭门种。”明不详态度甚是恭敬,“另一个叫李景风。”
诸葛焉吃了一惊:“他就是李景风?”
※※※
“那一年,我到了天水,为了找《陇舆山记》下册,与若善相遇。”谢孤白说着,把他当年与文若善相遇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山记》被禁,是因崆峒希望能开商路,同时不希望蛮族密道的事被传开来,还有那些早就经由密道来到关内的蛮族奸细。”谢孤白说道,“但行刺若善的刺客不是蛮族,蛮族不会蠢到在胸口刺上刺青来当奸细。”
“在悬崖边,那刺客为了求饶,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说他来自青城。”
谢孤白缓缓说完,沈玉倾瞳孔顿时收缩,讶异道:“蛮族的奸细就在青城?是他杀了若善?”
谢孤白点点头。沈玉倾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只是青城一个寻常人,谢孤白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名奸细定然是个极重要的人物,以致于大哥在说起这事时如此慎重,甚至连对自己也吞吞吐吐。
到底是谁?谁有这个分量?傅狼烟?不可能!傅老效忠青城三代,以他年纪也不可能是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来的。还有谁?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入,却又来路不明的……或许还伪造过身份?
沈玉倾决定不再想这些,因为范围太大了,他决心听谢孤白继续说下去。
“因为知道敌人在青城,若善才与我交换身份。”谢孤白道,“我怕有人对他下手,千方百计延请朱大夫同行。”
“屁用!”朱门殇喝了口闷酒,道,“我他娘的隔了好久才知道若善是怎样中毒的……操!操!”
他一边骂着,一边拍打着桌面,连骂了几句,却不知道是骂自己无能还是骂凶手残忍。
“凶手到底是谁?”沈玉倾问道。
谢孤白为自己斟了酒,又为沈玉倾斟满,却不喝酒,只是看着眼前酒杯,过了好一会,才道:
“令尊,沈庸辞。”
他说完,仍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丝毫没有举杯的意思。
沈玉倾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起先还不能理解谢孤白的意思,继而他感觉自己的胃也收缩了一下,然后是剧烈的心跳,一波又一波的寒颤。
“大……哥?”沈玉倾问,“你说什么?”
他算是非常冷静了,在对方指责自己父亲杀了自己好友,又勾结蛮族时,没有几个人能不站起来破口大骂,但他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与仪态。
“我爹是青城掌门……没……没道理……他可是九大家掌门,怎可能是蛮族内奸?”虽然如此,他仍压抑不住口中的酸涩。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牙齿在发抖,手脚也在发抖。
“内奸不一定是蛮族派来的。”谢孤白道,“内奸,也可能是与蛮族勾结。”
“这有什么好处?!”沈玉倾终于压抑不住,大声道,“九大家掌门不够权倾一时吗?就算青城势弱,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爹还能跟蛮族换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他。我在青城这两年,始终在观察他。作为儿子的首席谋士,又是结拜兄弟,沈掌门对我……未免太冷淡了。”相较于沈玉倾的不安,谢孤白的语气格外冷静,“他在提防我。”
沈玉倾竟无法反驳。他早看出父亲不喜欢大哥,而且几乎是先入为主地不喜欢,这两年来,父亲与自己这名首席谋士兼结拜兄弟鲜少往来,这不是父亲一向温和的作风。他本以为父亲也与小妹一般,对这名来路不明的书生有所提防,但小妹早已放下对谢孤白的戒心,父亲却像是从未想过要深入了解这名谋士似的。
他怎能放任一个自己不相信的谋士在自己儿子身边将近两年,直到最近才开始质疑?
“若善是怎么死的?”沈玉倾道,“我爹不会用毒。”
“也许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谢孤白终于喝下杯中酒,望向朱门殇。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前往唐门时船上所用的茶杯,是若善房里的。”朱门殇道,“老谢换上自己的茶杯,布置成怒极砸杯的模样,瞒过船上凶手,把若善的茶杯带回给我查验。里头有药,我验过了。”
“还记得回程时若善说他晕船吗?你派人送了清粥给他,他却没吃。他一直很小心,这一趟唐门行,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一样不同,可他还是着了道。”
沈玉倾记得,恍如昨日般记得清清楚楚。
“急药味道必然浓烈,世上没有真正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没那么好的东西。但缓药发作不会这么急。”朱门殇道,“这也是当时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却原来,药在饭菜里。”
沈玉倾一愣:“可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啊。”
“饭菜被下了药,这药无毒,若善喝的水里也下了药,也无毒。可水中的药加上饭菜里的药,就成了毒,他就这样中毒了。”朱门殇道,“若善不肯吃你单独送去的饭,他怕被人下毒。但他不舒服,饿了就喝水,喝得越多,中毒越深。那天他没吃饭,把一大壶水喝干了,等到发作时,早已无药可救。”
“他中的不是急毒,是缓毒,他那几天不是晕船,是中毒,是我大意!”朱门殇咬牙,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机会下毒。”谢孤白说,“凶手一定是青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是谁?”沈玉倾问,“到底是谁?”
“我原先也不确定,若善死后大半年,我都在不动声色地调查当时船上的人。”谢孤白道,“张青,他最可疑。我们去武当时他也同行。”
张青是青城的侍卫之一,年纪甚轻,才二十来岁,长相清秀,常常被指派接待外宾,诸葛然因使者被刺一案来青城时,正是他负责接待。沈玉倾前往唐门与武当时他也随行,但不是重要人物,是以并未引人注意。
然而沈玉倾能叫出青城所有守卫和丫鬟的名字,自然记得这名侍卫。
“大哥怎么知道是他?”沈玉倾问。
“我找了白大元,往唐门时,他是侍卫总领,船上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我在青城受到监视,不敢去拜访他,怕打草惊蛇,等了很久才等到机会。去武当路上,他被方敬酒所伤,那时二弟你被严非锡抓走,在出发救你前,我去见过白大元。”
“我问他,当时回程船上是不是张青负责若善的饮水,他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神色,想来他也猜到几分。我对他说,如果你怀疑张青,张青也可能怀疑你发现他了,定会想办法杀你,现在正是对你下手的好时机。如果你没事,须作证帮我揭发张青,假若张青要害你,你死前就咬断一截舌头,我就知道没猜错,可以禀告公子这件事了。”
“我说他能好,他却死了。”朱门殇道,“老谢在出发救你前就跟我讲了这件事,白大元死后我才去验尸。”
沈玉倾想起白大元死前确实咬下自己一截舌头,他当时还觉古怪,问过朱门殇,朱门殇推说是白大元太过疼痛而咬断的。
“抓住张青拷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朱门殇道。
“父亲……为什么要害若善?”沈玉倾几乎信了,但仍有许多疑问。
“他不喜欢我的提议,他不希望衡山当上盟主,他甚至希望点苍能问罪青城,让自己有个理由能倒向点苍,打破规矩。诸葛然说了,杀福居馆掌柜的杀手不是他派的,那是谁派的?雅爷?不,雅爷没理由把乌金玄铁这么大的证据送去当凶器,这件事不是雅爷干的。还有谁能从雅爷府中偷出乌金玄铁?小小、雅夫人?还是楚夫人?”
“向夜榜买命杀点苍使者,灭口福居馆,偷走雅爷玄铁的人,都是沈掌门。这一着能让青城有理由倒向点苍,能从雅爷手上夺回实权,他还能随时倒戈向衡山。他会处在一个最有利的位置,挑拨衡山与点苍两大派,让他们起冲突,从两派争夺他的过程中得到利益,所以有了这场暗杀。但我与若善来了,让你主动帮助衡山,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怀疑我看破了他的算计,所以要杀我。”
“他是青城掌门,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沈玉倾道,“他演戏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谢孤白道,“他是恪守中道的沈庸辞,他要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别人才不会怀疑他。这几年他疏通浣江河道,囤粮播州,造船备箭,是要与点苍联手攻打衡山,或者帮衡山攻打点苍。他希望这两家开战,趁机扩大青城地盘。”
沈玉倾霍然起身,大声道:“大哥,当初你来见我,说‘天下大乱,乱起青城’,原来是这个意思?你若觉得青城有危险,为什么带着若善来见我?那日你去福居馆,是早就知情,还是巧合?”
“我去福居馆确实不是巧合,是为了你。从一开始,我与若善就是为你而来。为了找你,明知青城有蛮族奸细,仍冒险前来,利用福居馆的刺客与你结交,都是有预谋的。”
所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沈玉倾不由得想起了沈庸辞对他说过的话。
——“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当兄弟。”
“你们找我做什么?”沈玉倾问,“为了抓出我爹这个奸细?”
“我答应若善,三年之内,天下大乱,五年之内,天下太平。今年已经是第三年,大乱将起。”谢孤白道。
沈玉倾简直要昏头了:“大哥,我们说好的,要让天下太平!”
“我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也不是诸葛焉一时兴起。大乱的开端早在九十多年前那场昆论共议就已埋下,九大家没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在享受和平,他们只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一统天下。诸葛焉点起了那把火,但他不点,早晚有人会点。春秋诸侯百年和平,终究有第一战开始,最后由秦终结,早晚而已。诸葛然就是看破了这点,所以选在点苍最强大的时候发难,谋求共主之位。”
“这届昆仑共议,唯一避战的方法只有点苍当上盟主。此后规矩会改,但不会立刻开战,点苍会鲸吞蚕食,逐渐削弱九大家,除此之外,任何结果都无法避免开战的结局。因为现在是对点苍最好的局面,有丐帮协助,又有跟崆峒的交情,只要西边五家联合,衡山与少林必然支撑不住。事实上,诸葛然早在广西布置好人马,他只是还想着先用威逼的手段取得盟主之位,尽量不战而一统九大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