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公竟渡河(上)

天之下 三弦 11902 字 4个月前

沈未辰回道:“多蒙盛意,可惜小妹有事在身,他日定当拜访。”心中却想,这严二公子带着大批战船,俨然叫阵模样,上得船来却又气定神闲,闲话家常,虽说是深知以他身份青城不敢妄动,即便受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也算有胆识。但同为青城的大小姐,师父却不肯让自己冒险,只因就算只是遭擒,传出去惹来流言蜚语,也免不了名节受损。

计韶光见严昭畴礼貌,稍去三分戒心,问道:“严二公子带船队前来,有何贵干?”

严昭畴道:“这两个月承蒙青城协助,扫荡了汉水上一众船匪,华山承蒙厚意,在下特来致谢。但汉水虽是河路,终究是华山地界,门户有失,怎好假手他人?故此奉了家父之命前来知会一声,此后不敢劳动青城,华山船队自会保汉水一方清平。”

他这话说得甚是周到,先向青城道谢,又说自己这船队是为了扫荡汉水河匪而来,又保证了此后河道上的清平,可谁都知道汉水上的船匪实是华山授意为难襄阳帮,青城出兵更是为了报沈玉倾遭擒之辱,否则区区河盗何须劳动青城这样大张旗鼓?

计韶光自然听得懂,更知道严昭畴不只是说体面话。之前五艘巡逻船遭到攻击,照侥幸逃生者所言,应是华山门派弟子伪装船匪袭击,这是明摆恫吓,要青城乖乖退出汉水,面子给足,拳头也打得重。

计韶光道:“计某奉掌门命令扫荡这群忤逆昆仑共议的贼人,是进是退还得掌门下令,计某不敢作主。二公子,这话你得去对敝派掌门说才是。”

严昭畴笑道:“在下自会派人通知沈掌门,也请计前辈帮帮忙。我听说最近不少商船被青城滋扰,虽说是问话,但总也是打扰商旅。前辈何不移驾下游?既方便找人,也免去河道拥挤,弄得人心惶惶。”

一旁的顾青裳本只是听着,此刻道:“几天前我与沈大小姐才在船上遭袭,匪徒不只有战船,那战船还与华山战船有九分相似,只差没插着华山的战狼旗而已。”九大家各有旗号,青城是竹与剑,华山的旗号是一头狼,又称为战狼旗。

严昭畴假作讶异道:“竟有此事?”又道,“河匪狡猾,把船只造得与华山战船一般,只需插上旗号便可鱼目混珠。只是这大江上船只众多,没了旗号,谁又分得出是匪是良?”

顾青裳知道他装傻,却也苦无证据,只得闷不作声,计韶光却知这番话另有意思。华山只要拔去旗号便敢正面来攻,只是现在是承平时候,九大家互相赏脸,留些余地,不想把事情闹大,不由得沉思起来。

左右夹岸都是华山领地,汉水又不是青城地界,这支船队便有不少船只是用三峡帮船只与襄阳帮交换所得。襄阳帮要吃长江水运,自然乐意,可这支船队打完就没,即便赢了一仗,也必然在汉水覆没。

可就这样撤退,未免灭了青城威风……

只听严昭畴又道:“计前辈可细细思量,不必急着回答,在下只是通知一声,稍后便去。”

计韶光知道对方给自己面子,心想这公子年纪虽轻,却是个厉害人物,口中道:“我送公子一程。”

“不劳烦了。”严昭畴道,又对沈未辰和顾青裳拱手道,“沈姑娘,顾姑娘,若有闲暇,欢迎来华山作客。后会有期。”

他身旁的杜吟松始终未发一语,也不行礼,将那长布包扛在肩上,跟着严昭畴离去。

计韶光送走两人,见华山船队远去,忽地冒了一身冷汗,心想:“虽说这次扫荡船匪是为了替公子报仇,可汉水终究不是青城地盘,河面上实力不如华山,合该见好就收。”又想,“汉水扼着华山咽喉要地,渡河便可从汉中直抵青城,顺流而下便往武当,入了长江又能到衡山丐帮。公子与襄阳帮交好就控制住汉水中游,难怪华山对自己这支船队如鲠在喉。可惜襄阳帮隶属那修仙不修人的武当,军务废弛,不然真能断了华山命脉,让他不敢造次。”

“襄阳帮近日勤于造船又是怎么回事?行舟子不惜矫令招兵又是所为何来?”计韶光琢磨不透,只想,“今日幸好未酿大事,看来该把大小姐送回青城了。”

他也不急着撤退,免得像是被吓跑似的,只下令船队缓缓顺流而下,往湖北退去,又对沈未辰道:“大小姐,我们一路盘查往来船只,若到了湖北还没消息,只怕难了。”

沈未辰点头道:“知道了。”

顾青裳虽觉这一退便是怯了,却也知情势险恶,逞强无济于事,当下也不说话,到了晚上与沈未辰闲聊,只是气闷抱怨。不过两人聊起严昭畴,都觉这人进退得宜,绵里藏针,是个狠角色。

沈未辰道:“这里呆不住了,我猜过两天师父就会派人往青城报讯,咱们得找机会走。”

顾青裳问道:“接下来去哪?”

沈未辰道:“我想去嵩山,请嵩山掌门撤了通缉令跟仇名状,允诺找着景风再带人去向他谢罪,求个从轻发落。”

顾青裳道:“又是拿你青城公主的身份去交涉?”她只道沈未辰武功高强,这趟出游若遇着什么艰险不平,靠着本事必能化消,可除了船上一役,仅凭武功高强办不到的事多了去。她虽觉丧气,但也明理,也罢,起码这趟旅程还能与沈未辰往嵩山走走,只得道:“那先收拾行李吧。”

两人各怀心事,收拾完行李,上甲板吹风,顺便寻思怎么离开。是要骗计韶光靠岸还是趁夜抢了小舟逃走,又或者直陈其志,让计韶光放人?

两人商议已定,沈未辰留下告别书信。入夜,气温乍寒,飘起雪来,两人上到了甲板上。这五牙战船非比一般,船身雄伟,船上原放置有几艘小舟,备以作战时深入敌阵或救援之用。两人摸到小舟处,沈未辰借故遣开看守,与顾青裳两人放了小舟,取了桨,摸黑下船。

这几下不动声色,无人发觉,两人上了小舟,顾青裳见沈未辰不善划船,笑道:“原来妹子也有不会的。”

沈未辰笑道:“世上事这么多,哪可能件件通晓?让姐姐见笑了。”

顾青裳咯咯笑道:“我还以为妹子无所不能呢。”

此时周围都是青城船队,两人怕被发现,往阴暗处划去,远远见着下游一艘襄阳帮的船正被拦下盘查。汉水上多的是襄阳帮的船只,沈未辰看了一眼,皱眉道:“我怎么瞧着这艘船眼熟?”

顾青裳笑道:“襄阳帮的船模样都差不多,妹子能分出差别,忒也眼尖。”

待小舟靠近,沈未辰见船身上有刀砍痕迹,漆着“安运”两字,猛地想起什么,喊道:“姐姐,往那艘船靠过去!”顾青裳正感疑惑,沈未辰道,“是熟人!”

那安运号过了盘查,显然没找着人,往上游驶来。小舟逐渐靠近,到得大船边时,沈未辰大声呼喊。船上人见有小舟靠近,吃了一惊,安运号曾遭过船匪,最是害怕,本待叫嚷,却见是两名美貌少女,这才稍稍安了心,忙唤船老大过来。船老大郑保认得沈未辰,当初从方敬酒手上救出沈玉倾便是搭他的船前往武当,当即命人勾起小船,让沈顾两人上船。

沈未辰笑道:“郑老大,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太好啦!”

郑保神色甚是尴尬,问道:“沈姑娘怎会在此?”

沈未辰道:“我想去济南。”

郑保道:“我这船要在汉中卸货,之后掉头,倒是能送沈姑娘一程,只是要耽搁些时日。沈姑娘要不在这船上住上两天?”

顾青裳道:“这番折返又要耽搁时日,我们要找人,只怕不方便。”

郑保忙道:“不耽搁,顺流而下可快了。你找码头上船不也要耽搁?这里又是华山地界,沈姑娘是青城人,遇上了难保没危险。沈姑娘只需在货舱中挤几天即可。”

这些商船载货时,船舱若有空间未满,便收些旅客,是下等舱,有时一间舱房挤着十余人,连腿都伸不直,又在船只底层,又臭又脏乱,以沈未辰身份,便是船老大房间都得让出来,哪能招待到这样的地方?顾青裳疑惑道:“货舱?”沈未辰听着古怪,心念一动,问道:“郑老大,你是否见过景风?”

郑保一愣,嘴上说没有,却是挤眉弄眼,颇见滑稽。沈未辰见他神情,心中一惊,问道:“景风在船上?”

郑保忙道:“这是沈姑娘自己猜着的,与我无关!景风兄弟问起时,你可别说是我不守信!我们船上男儿最是守信,说不泄露就不泄露!”

沈未辰听了这话,脑中一阵晕眩,不敢置信。顾青裳也是大喜,叫道:“找着了!终于找着了!”

沈未辰忙道:“他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郑保道:“货舱又臭又脏,哪是沈姑娘这种人能去的地方?沈姑娘且等等,我带他过来。”

沈未辰连忙点头。郑保去后,沈未辰抓着顾青裳的手,喜道:“终于找着了!没白费了这许多周折!”

顾青裳却苦着一张脸道:“妹子找着人就要回青城去,这才从四川到汉中,早知道就不用把那木雕托人送回去,妹子自己赶回去说不定还快些。”

沈未辰听了这话,也觉惆怅,此番回到青城,肯定被严加看守,再要出来就难了。她出来这几天实觉心宽气爽,转眼要回,不免感伤。

过了会,只见郑保果然领着李景风前来。沈未辰忙迎了上去,唤道:“景风!”

李景风见了沈未辰,搔着头讪讪道:“小妹……”

郑保道:“你问沈姑娘,是不是她自己猜着的?我可没出卖你!我郑保最守信诺,绝不会出卖你!”

顾青裳见李景风与画像略有差别,心想:“妹子画我就像了十足,怎地画李景风就差了点神韵?”但那神韵究竟差在哪里,她一时间也分别不出,但觉本人比画像多了一股刚毅气质,顺眼多了,尤其一双眼睛格外清澈有神。又想:“这也不是搁哪都找不着的模样。”笑道:“你就是李景风?可把我们找苦了!”

李景风疑道:“这位姑娘是?”

顾青裳挽着沈未辰胳膊,把头靠在她肩上道:“我是她媳妇,姓顾,叫我顾氏就好!”

沈未辰噗嗤一笑,她此时心情大好,笑道:“别闹!景风,顾姑娘是衡山弟子,陪我出来找你的。”

“我叫顾青裳!”顾青裳道,“景风兄弟,天下何人不识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景风脸一红,忙道:“别瞎说,我这叫过街老鼠……”

沈未辰道:“景风,我哥也在找你,快跟我回青城吧。”

李景风问道:“大哥二哥和朱大夫也在附近?”

沈未辰摇头道:“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哥哥得留在青城,就我跟顾姑娘出来找你。”

顾青裳笑道:“小妹是逃家出来找你的,现在青城上下乱成一锅粥,都忙着找小妹,瞧你多大面子!”

李景风听了这话,甚是感动,低头道:“对不住,让你们担心了。”

沈未辰道:“没事就好。青城的船队就在附近。”她指着下游处,此时青城船队还未走远,灯火明亮。沈未辰又问道:“郑船长,方便掉个头吗?或者派人通知一声?”

郑保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马上让人转舵!”说完快步离去。

沈未辰道:“等到了青城便安全了。”

李景风欲言又止,过了会,点头道:“我行李放在货舱,我去拿行李,你们在这等我一会。”

李景风走后没多久,船只掉头,郑保回来,见李景风不在,问道:“景风兄弟人呢?”

沈未辰道:“去收拾行李了。”

郑保吁了口长气,像是放下块大石般,说道:“幸好遇着大小姐,要不我真不知该怎么劝景风兄弟。”

顾青裳问道:“劝什么?”

郑保叹气道:“我见着景风兄弟时,他浑身是伤,可把我吓坏了!”接着又道,“嵩山悬赏早到了湖北,武当地界治安怎样谁不清楚?他这一路上也不知遇到多少贪图赏银的路客镖客、门派弟子,不知打了几场硬仗,吃了多少苦头,逼不得已,这才寻到襄阳码头来。”

沈未辰听了李景风的遭遇,甚是难过。又听郑保接着道:“我把他藏在家中,好容易养了几天伤,他又说要去甘肃。他身无分文,说自己骑的那匹马也死在道上,求我让他搭个顺风船。我要他向帮主求助,他不肯,我说起码得让帮主知道,这样鄂西就没人敢动他了,他反逼着我发誓,绝不能泄露他行踪,否则立时就走。我看他伤势,只怕他还没出湖北就要死在道上,只得允诺,偷偷摸摸把他捎上船。先头盘查的时候,我挤眉弄眼,明示暗示要他们搜船,他们全是睁眼瞎,不当一回事,我说没有,他们随便查了查就放我过去,唉……幸好遇着您,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现在好了,我听说他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到了青城,就该安心了。”

顾青裳笑道:“你倒是够义气,没贪图他的赏金?”

郑保正色道:“他救了我性命,又让我协助救出沈公子,在帮里立了大功,二百两银子贵重,义气更贵重,我郑保不缺这个钱!”

沈未辰却想:“景风到了湖北,却连俞帮主也不知会?”她知道李景风不爱给人添麻烦,却又想,“可我这才刚一照面他便应允,也太过轻易。”她猛地醒悟,急忙往船尾奔去,顾青裳见她奔得急,知道有异,连忙跟上,只有郑保一脸茫然,奇道:“怎么了?”

沈未辰奔到船尾,只见李景风早带了行李,撑了浮桴远去。顾青裳讶异道:“哎,怎么跑了?”

沈未辰见那浮桴距离船只已有六七丈远,怕月黑风高,转头通知郑保时失了踪迹,向后退了几步,复又前奔,一脚踩在船沿上,猛地飞身而起。这一跳本超出她轻功所及,但大船高,浮桴低,恰恰能上。

李景风见她跳船追来,大吃一惊,行李也不管,“扑通”一声扎入河中。沈未辰见他跳河,不假思索跟着跳下。顾青裳轻功不及沈未辰,只得在船上干瞪眼,忙去通知郑保。

此时正当腊月,天空中尚自飘雪,北方天气严寒,沈未辰一入水中便觉奇寒澈骨,加上外衣吸饱了水,手脚僵硬,几乎不能动弹,忙运了一口真气抵御。她正要追赶李景风,却见人早去得远了。李景风水性极佳,冷龙岭上都能从冰面下救出齐子概,沈未辰知道追不上,忙浮出水面,大喊一声:“救……”趁机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果然,李景风原本正向前游,听着这声“救……”,心中一惊,回头去看,已见不着沈未辰身影,不由得呆了呆,看水面上不见动静,心想:“难道小妹溺水了?”

他不知小妹水性如何,严冬里河水冰冷澈骨,只怕她真有意外,忙回头去救。

沈未辰知道李景风目力极佳,潜入水中时故意双手乱舞,双足乱踢,假装溺水。李景风果然游了回来,绕到她身边,准备揽住她肩膀,沈未辰感受水流,待他手伸来,猛地伸手扣他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