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景风正要出门,却见奚老头坐在马厩前,甚是苦恼的模样。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怎么啦?”
奚老头懊恼道:“娘的,每天收我五十文,本事这么不济!现在好,还给我跑了!我不会驾车,这可怎么办好?”
李景风心想,一日才五十文,能请到什么好保镖?青城的一日镖,好些的都得一钱银子,于是问道:“老先生要去哪?”
奚老头见他问起,将身体一缩,问道:“你想干嘛?”李景风见他像是怕人家不知道自己身怀巨款似的,甚觉好笑,担心他若无保镖,这一路能否平安难说,于是道:“没什么,若是顺路,就陪老先生走一程。”
奚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他,问道:“你打什么歪主意?”
李景风笑道:“令郎是嵩山中天门副统领奚大侠,我哪敢打歪主意?”
奚老头听他夸奖儿子,这才点头道:“说得甚是!”
李景风心念一动,问道:“难道老先生要去济南嵩山派找令郎?”
奚老头道:“你怎知道?”
李景风道:“这就巧了,我也要去嵩山,就陪老先生走一程吧。老先生不会骑马,穷乡僻壤的也找不着好保镖。”
奚老头昨天见过李景风本事,一打六尚且游刃有余,于是道:“我也不白让你送,你帮我驾车,每日三餐我张罗。”他寻思这趟出门请了两个保镖,包着三餐住宿,每日五十文钱,现在请了李景风,本事更大,只要照顾三餐,那是大占便宜。
李景风道:“就是我们两个人驾不了三匹马。”
奚老头道:“卖了便成。”
李景风道:“我这马上有青城烙印,不好卖。”
奚老头道:“那卖我的。”
他说卖就卖,真把马匹卖了。只是他讨价还价,一毛都不肯少,又死命纠缠,一匹马卖了一个多时辰。李景风也只能苦笑,换上自己的马,驾着马车便往东北驶去。
他本嫌旅途上一人无聊,奚老头是个多话的人,两人便攀谈起来,他这才知道奚老头这趟旅程不只是旅程,而是去嵩山定居。
“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儿子都夭折。”奚老头难过道,“我怕养不活,才帮狗儿取了这名字。”
生子怕养不大,都会故意取一个贱名,李景风自然知道原因。
“没想叫他大狗,这孩子还真有些野性,不爱种田,就爱打架,又吵着要学武。我就不喜欢他学武,舞刀弄枪的,伤着别人还好,伤着自己怎么办?再说出去打架,惹是生非,性命难保。可这儿子就爱忤逆,真真气死老子!”他说着,犹有些气愤。
说到儿子他便停不下口,又接着道:“我死劝活劝,练把式顶个屌毛用?武当那些一日镖一天活才几十文钱,还得冒风险!干得好些的,大户人家的护院也才二、三两银子一个月。再说等我死了,不白荒废了那些田地?他偏偏不听,死磨活磨让我送他去武当拜师,也不知使了多少银两,到了二十岁,拿了一张侠名状,就这样跑了,一去就是七年。七年!娘的,七年都不回来看爹一眼……”他说着,又替儿子开脱,说道,“其实也不怪他,他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想来也很辛苦,要是三天两头回家,能给我挣这么大面子?”
原来三个月前奚大狗回家,说自己几年来勤奋努力,当上了嵩山中天门副统领,要接父亲到嵩山奉养照顾。
“这可不是保镖护院那种低下活,门派弟子呢!”奚老头甚是骄傲,道,“还是嵩山派,大门派呢!虽说是少林底下的,比起九大家的青城唐门华山都不知道体面多少,我这儿子可长脸了!”说罢呵呵大笑。
李景风心想:“嵩山虽大,终究不是九大家,也只领着山东一块地,未必真大得过青城唐门华山。”不过他无意反驳,只是点头称是。
奚老头住了一辈子十堰,除了种田养家,打小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嵩山派中天门副统领有多大,但既然是在嵩山派本部,自然非同小可。奚大狗要讨父亲欢心,难免膨胀几分,他只道自己儿子名气响彻云霄。他卖田地家产,斤斤计较,耽搁不少日子,儿子不断催促也无用,因还有公务,只得先行返回嵩山。奚老头收拾了几十两银子,那是他祖传五代家当,他从未身怀如此巨款,又觉得儿子扬名立万,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请了两个保镖,又买了马车充门面——只是马是劣马,车厢也破旧——浩浩荡荡要前往嵩山。
却不想保镖不济事,自己儿子的名号也不济事,不免有些丧气了。
他虽没见过世面,却世居武当,于坑、蒙、拐、诈、骗、偷、抢这些破烂勾当很是熟悉。照他说,襄阳帮地界还算清平,只有边界上有些投机取巧的,活在武当不懂这些,要在糟糕的地方,没三五年就得家破人亡。
这话听得李景风舌挢不下,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上了这次当,心想总要学乖,不能老被人骗,尤其因为好心被骗,更加不值,于是转了话题,让奚老头教自己有哪些诈术。奚老头想到哪说到哪,有些说过了又说,李景风也不介意。
过了边界便是南阳,奚老头道:“这里就是南阳,诸葛亮他家就住这。”
其实诸葛亮原本住在襄阳,后来才迁到南阳,住没几年就出山协助刘备,不过这掌故李景风与奚老头都不懂,只当南阳是诸葛亮的故乡。
李景风是巴县人,青城雄踞半个四川,蜀地对武侯最是感佩,不仅有不少武侯庙,诸葛亮各种传说典故三岁孩儿也能朗朗上口。李景风心中一动,问道:“这诸葛武侯该是非常非常聪明厉害的人了吧?”
奚老头愣了会,道:“应该是。”
李景风问道:“那这个最聪明的诸葛亮治理蜀国这么多年,立了不少规矩刑罚,他这么聪明的人,立下来的规矩刑罚该是最好的,怎地现在没人用?后来改立规矩的人难道比他更聪明?”
奚老头道:“这我可不知道。”
李景风又道:“九大家也好,昆仑共议也好,各有各的规矩,就连青城现在肯定也没全照着武侯定的律法规矩。武侯的东西肯定有漏洞,这才被人改来改去,可连天底下最聪明的诸葛亮也想不着一个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律法规矩,世上又有谁能想到?”
他想起义兄谢孤白,又想起诸葛然,这两个都是他见过非常非常聪明的人,可他们聪明得过武侯吗?兴许也不能。那还有谁能定个规矩出来?能包罗万象,让每个人都不受欺凌,不受骗上当,又能让好人平安?或者还是把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请来,大家一起想,想出个办法来?
肯定不行,前几朝还是一统时肯定也有不少聪明人,听说以前皇帝一人管着九大家所有地,那能请来多少聪明人?要真有办法,前朝也不至于被怒王打垮。
还是说,本来就没有这个办法?
李景风自知书读得少,见识浅薄,这问题太费神,他琢磨着得慢慢想。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奚老头叫了两碗白面,一盘豆干,一碟花生,对李景风道:“别客气,尽管用,面管饱!”
李景风虽然节俭,也没吝啬到这程度,不禁苦笑道:“还是我请老先生吃点别的吧。”于是自掏腰包,点了一盘卤猪舌。
此后一路无事,只是跟奚老头闲聊,拜他所赐,李景风于江湖骗人法门也算略知一二了。
李景风踏入山东的那一天,恰恰是明不详离开少林的那一天。
※※※
明不详离去后,觉空与觉观先后回到少林寺,觉见开了一场四院共议,只有重病的子德首座未到场。
会议上,觉见提起了几个月前一桩无关紧要的旧事。
“三个月前,河北寒天寺的寺僧了霖在境内宿娼被抓,受了惩罚。”觉见道。
觉空听着,即便年过六旬,他的腰竿依旧笔直,彷佛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稍微弯腰。
“了霖是俗僧。”锦毛狮觉寂道,“已经处置了。”
“我还不知道现在俗僧不但不守清规,连包庇都行了。”觉观冷冷道。
了霖身为俗僧,宿娼嫖妓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只不过他是在少林境内嫖娼。少林寺是九大家中唯一禁建妓院的地方,然而有禁便表示有险,有险定然有杵,少林境内虽无妓院,却有“半掩门”,也就是私娼。
私娼多半是无以维生的寡妇,又或者贪恋钱财的女子,自家开了一户,关门纳客,开门送行,既无保障,更多风险。风险还分着两层,遇着白嫖的,没人帮讨公道,为此这群私娼还得养几个保镖。另一层风险则在于,少林既无妓院,昆仑共议又有“奸淫妇女天下共诛”的大罪,价码谈不拢,栽你个奸淫妇女的罪名可不是小事,是以纷争不断,倒成了少林治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了霖这事的问题便在这,他明知对方是娼,不仅不举报,还去嫖了,比起来知情不报的罪名还大过嫖娼这回事。
“食色人之大欲,他本非正僧,苛求无益。论其罪行,主要还是落在了知情不报这事上。”觉见道,“河北僻远,与九大家其他家都不接壤,了霖克制不了情欲,难免冲动。”
“俗僧克制不了情欲,却又无处发泄,若因此犯法,也是少林寺逼他犯法,这是致人于罪。这些年……”觉见顿了一下,道,“寺内有些勾当,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傅颖聪这样的事不会是最后一次。情欲如洪水,疏导胜于防堵,与其让这些事见不得光,还不如妥善治理。”
众人都吃了一惊,方丈这话似乎另有含意。
觉空却在思索。觉见虽是正僧,却不是颟顸固守之辈,懂得妥协让步,审度大局,俗僧易名之事他也反对,也因此觉生才将方丈之位传给他。
可他终究是正僧,有些槛不是他能过的。而他今天这番话却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我以为,该撤去少林境内不许设娼这条规矩,还请观音院两位住持拟出一个办法来。”
“方丈!”觉观首先出声,“修行戒淫,少林治下开妓院,成何体统?更与经文背离!”
拔舌菩萨觉广也道:“晚上偷偷摸摸叫窃,大白天硬来是抢,见得了光也不表示就对了!”
觉见道:“修行是个人事,既然是正僧,便该持戒修行,勿溺欲海。再说,若妓院真妨碍修行,难道少林寺外再无僧人三宝?”
连向来少发意见,片叶不沾的觉明也道:“少林寺是佛门圣地,这样……只怕不妥。”
觉见在打什么主意?觉空想着:“这不是他会做的事。”他望向觉见,觉见的目光异常坚定,难道……他想拉拢俗僧?
“觉空首座赞成吗?”觉见看向觉空。
“我赞成。”觉空双手合十,对着觉见行了一礼。
话说到这份上,能不赞成吗?若不赞成,只怕俗僧还以为是自己从中作梗。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有劳观音院两位住持尽快在河北地面设立妓院,也让那些人有个好地方歇息。”
他言下之意,连投票也不用了。也是,觉空觉见都答应,就代表正俗两派势力共同赞成,也就不需要投票了。
会议结束后,觉见回到大雄宝殿,觉观早已等候多时。
“方丈,开放娼馆一事还需三思!”觉观道。
“觉观首座,以佛灭佛的典故我们都知道。”觉见看着觉观,“可你知道该如何以魔灭魔吗?”
觉观皱起了眉头。</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