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详离开少林七年,这次回来却只停留了七天。虽然觉见方丈特地为他留了一间僧房,甚至允他自由参阅上堂武学,明不详仍在觉空回到少林前便已离开。
他在文殊院协助复原经文,口诵读过的经书供经僧抄写,一字未漏,觉云首座巴不得他长住下来。
此时武林上有些消息已经传到,说的是武当出了叛徒,偷走了玄虚掌门的太上回天七重丹。拔舌菩萨觉广冷笑道:“也是武当该有此劫,偷走丹药这人真是造了大孽。”这话明着读,说的是丹药被偷是武当的损失,可少林向来不信丹药一说,这就让这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没让玄虚早点死,真是武当的劫数。”当然,你若问觉广,他只会笑着说你多心,他是感叹玄虚老道功亏一篑呢。
另一桩事是觉见方丈,自从他与明不详见过面后,这七天未再召见任何人,除了送斋菜的杂役僧人外,没人见过他,杂役僧人也只将饭菜放在门口,并未亲见方丈。
七天后,明不详临走前,觉见再次召见他。这一次,他们从午时聊到子时,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子时过后,明不详离开大雄宝殿,也离开了少林。
觉见方丈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足足瘦了一圈,那七天就像七年似的,让他更显老态。然而他精神矍铄,神采飞扬,又像是年轻了七岁一般。
等明不详下次回到少林,少林已经变了。
那并没经过太长时间。
※※※
昆仑八十九年九月秋
李景风、杨衍和明不详三人在武当山下分道扬镳,杨衍回丐帮,明不详要去少林,都是回故乡,唯有李景风前往嵩山。
少嵩之争后,嵩山派弃了原本的中岳庙,迁至济南泰山,取代了原本泰山派的基业。嵩山泰山两派长期姻亲,向有“嵩泰不分家”的说法。
李景风从武当往东北走,经南阳、郑州、开封、泰安,即可抵达济南。至于明不详,若走陆路回少林,那是在郑州与李景风分手,转往少林寺去,然而彼时他伤势未痊愈,又在武当露了脸,怕生枝节。
“我伤还没好,走陆路颠簸。”明不详这么说,“走水路好些。”
丹江离武当简直不能更近,同样到了郑州下船再去少林寺,就这样,三人在武当分别。此处距离少林地界不远,杨衍给李景风指了条小路,那是久居武当的人才知道的小径,早上出发,在边界附近住个一晚,隔日午后便能抵达南阳。
一路行来无事,李景风放辔缓行,在驰道上东张西望。丹江是汉水船运要道,往来车辆多,有些车队拖拽个二三十辆马车,声势甚是浩大。李景风看了半天,觉得无聊,照着杨衍的指示从驰道转入小路后便见不着车辆。武当治安差,不是熟悉的道路,宁可绕远也不走小径,李景风走着走着,见前方有一辆双驾马车,后头跟着一匹马,马上汉子佩着刀,瞧着便是保镖模样。
这小径不算太窄,沿途也无拦路关卡,能容马车行进,但两侧长满及腰芒草,要抢过马车却是不能。李景风心想,这双驾马车怎地不走大路,偏偏走这小路,这不是挡道吗?
这条小路不过十余里长,他也不心急,隔着约摸七八丈的距离缓缓跟在马车后头。过了会,马车忽地加快了些,李景风便也加快跟上。
又过了会,马车忽又慢了,李景风便也放慢。忽又见前面马车停下,李景风勒马等待。前头几人交头接耳一番,骑着马的保镖回头喊道:“后面的,你跟这么紧想做啥?”
李景风心想,这还差着七八丈,哪里紧了?于是喊道:“这算跟得紧吗?”
那保镖道:“都能听见我说话了,还不紧?”
李景风心下怪道:“你喊这么大声,我当然听得见。”口中仍道:“那我慢些好了。”
保镖点点头,道:“好,最好别让我瞧见你。”
李景风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开的,还不许被你瞧见?”他不想生事,只应了声“好”,放慢了马,等差了四五十丈距离,这才跟上。
没想走没多久,前头马车又停,李景风也跟着停下。骑马的保镖掉转马头跑了来,喊道:“还是近了!”
李景风讶异道:“这都差着四五十丈了,还近?”
那保镖道:“瞧得见你都算近!”
李景风愠道:“就这么一条路,我还能躲哪去?”
那保镖道:“这是你的事!你要再跟这么紧,休怪爷不客气!”
李景风只得道:“行,都行,你们走先。”
可李景风目力极好,所谓对方看不见的距离实在难以拿捏,他在路头搞不好都能看见路尾,只得估摸着对方走出百余丈外,这才骑马跟上。
幸好那人也没再啰唆。等出了小径,转上大路,他仍怕那人啰唆,只是离得远远地跟在后头,反正也不赶路。
没想到了大路上,那马车忽地停下,李景风心想,我这要是走近,不就又给他瞧见?到时又要啰唆,于是也停下马来。
过了会,那马车又走,李景风又跟着走,马车又停,李景风又跟着停。这样三次后,前头那马车忽然停下不走,李景风等了半天,那马车仍是不走。
李景风心想,他要死都不走,我难道也不能走?于是策马前行,距离马车约七八丈时,猛听到马车上有人大喊:“马匪!有马匪!”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抽出初衷,勒马四顾,问道:“马匪在哪?!”
这一声喊可不得了,此时正当下午,驰道上行人车队甚多,听到有人呼喊马匪,行人骑手吃惊非小,顿时马嘶人喊,吵闹一片。那些个保镖慌张拔出兵器,一列二十余辆的车队急忙喊停,惹得前车后车相撞,货物倾倒,人仰马翻。有些怕事的行人慌张走避,骑马的纵马逃逸,走太慢的被推搡在地,走太急的摔倒路旁,百丈方圆的路人顷刻间乱成一窝被捣了巢的野蜂。
几名保镖大喊:“马贼在哪?马贼在哪?!”
只见马车上走下一名老人,指着李景风喊道:“他就是马贼!快抓住他!”
李景风大吃一惊,讶异道:“我?我是马贼?”
众人见只有他一人,那些摔倒的、跑得急的,扶老携幼纷纷起身,连同几十名保镖护院,上百双眼睛盯着李景风,惹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不是马贼,我是路人!”
车上那老头喊道:“你干嘛跟着我的车?!”
李景风道:“往南阳的路就这一条,我还能往哪走?”
老头又道:“你要不是想着打劫,干嘛我停你也停,我走你也走?”
李景风苦笑道:“你要我别靠你太近,你停了我不停,走近了你又要啰唆。老爷子,讲点道理行不?”
那老头怒道:“哪个做贼的会承认自己是贼!”
旁的保镖们忙着收拾散落一地的行李货物,听了这话,恼那老头小题大作,都道:“老头子,哪有马匪在驰道上行抢的道理?这里还是襄阳帮地界,驰道上行凶,这不开罪襄阳帮了?就算他是马匪的眼,也犯不着抢你一人。你身上多少银子?这等大惊小怪!”
一群人编派起老头的不是,那老头被说得面红耳赤,怒道:“你要不是马匪,那你先走!”
李景风苦笑道:“是,是,我先走!”说着收起初衷,一夹马肚,越过老头马车,径自去了。
这下前无阻碍,李景风走得顺心,却也觉得好笑。走着走着,眼看天色将暗,恰好见着一个市镇,他想着不如在此歇息一晚,将养马力,转进小镇,见了镇碑,才知叫作皮家镇。
他刚进镇门口,一名老妇恰恰打马前走过,李景风连忙勒马。那妇人吃了一惊,“唉呦”一声摔倒在地,手上一个白瓷瓶摔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散落一地茶叶。李景风连忙下马扶起老妇人,问道:“摔疼了没?”
老妇人唉唉惨叫,见砸碎了瓷瓶,大叫一声:“我的茶叶啊!”说着扑在地上,捶胸顿足,大哭道,“我的茶叶!我这武夷山上的金骏眉,就这样糟蹋了!”说着拉着李景风袖子哭喊道,“你得赔我!赔我!”
李景风道:“茶叶的事好说,老奶奶,你先看看摔伤了没?”
老妇人哭道:“不赔我钱,我抓你去门派!赔钱!快赔钱!”
李景风道:“我赔你钱,多少?”
老妇人哭道:“这金骏眉可贵了,要三两银子,少一文都不成!”
李景风咋舌道:“这么贵?”
老妇人道:“你这不识宝的夯货!武夷山的好茶,一斤二三十两的也有,给丐帮的贡茶还叫到五十两银子一斤!别扯这么多,赔不赔?!”
李景风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茶叶,惊讶道:“老奶奶,你这金骏眉哪买的?是假货啊!”
老妇人讶异道:“胡说什么?你想不认账,我可不答应!”说着就要去揪李景风衣服。
李景风道:“真的金骏眉黑中带黄,乌黑透亮。你这茶叶是黄的,是粗种。”他又拿起茶叶放在鼻前嗅闻,“金骏眉香气有股甜味,这个香气杂乱,说不定还掺过香粉。”又放入口中嚼了嚼,吐出来,“这跟普通茶叶味道一样啊。”
他出身贫寒,平时只喝开水,喝茶也是喝福居馆客人的茶叶渣子,但福居馆没落前确实进过几款好茶,掌柜珍而藏之,李景风原以当厨子为志,想开间小餐馆,就向掌柜请教茶叶品评。掌柜一一分较,李景风对茶叶品评虽不算高明,但也略有涉猎,这茶叶实在太劣,绝非名种金骏眉。
老妇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目瞪口呆。李景风急道:“你被人骗了,快带我去见卖家,我帮你讨回来!”
老妇人忽地坐地大哭,泣道:“我就想攒点钱帮我家那老头买口薄棺,那短命的王八,连我老人家都骗!现在人都跑了,哪找去,我……我不活了!”说着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李景风见她可怜,忙道:“老奶奶别哭,你说……家里有丧事要办?”
老妇人泣道:“我那口子刚走,尸体还停在家里,没钱收埋呢!”
李景风心下恻然,道:“我撞倒了你,甚是过意不去。你损失多少,我照价赔偿就是。”他扶着老妇人起身,道,“您快起来,瞧瞧摔伤了没?”
老妇人没想李景风这么慷慨,吃了一惊,巍颤颤起身,又抚着膝盖喊疼:“我脚撞伤了,你得赔我药费!”
李景风忙道:“这个当然!”
老妇人道:“我年纪大了,身子老迈,得调补,起码要一两银子。”
李景风虽觉一两银子太多,但听她家中有人过世,又遭人欺骗,难免想找些补偿,歉然道:“是,该当的。”
说话间,一辆马车驶来,李景风回头看去,不正是那怪老头的马车?老妇人见他转头,怕他逃走,忙扯住他衣袖喊道:“你说了赔我药钱,别想耍赖!”
李景风忙道:“我没耍赖!奶奶家住哪?我先送你回家。”
老妇人道:“我家就在镇外往东一里处,有间木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