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登仙有路

天之下 三弦 14486 字 1个月前

车座里铺了软绵绵的绒毛垫子,杨衍闻到车厢里泛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事先用香熏过。车厢宽敞,就算伸直了腿也碰不着对座,椅背上雕着四只貔貅,两侧合计八只,杨衍只觉得雕工精细,分不出深浅。马车走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平稳,也许是驾车的技术好,也可能是车子稳重牢靠——毕竟是少见的四轮大车。

这是襄阳帮主的座车,自然有他的气派,就算不是身份,起码也是财力上的气派。只是杨衍没想到俞继恩竟会邀他同车,毕竟同行的车队很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武当弟子,而且是低等弟子,即便是掌门徒弟,这样的礼遇也太重,何况自己之前去襄阳帮,俞继恩也只是客套尊重,可不见如此青眼。

“杨兄弟多大年纪?”俞继恩问。

“十九。”杨衍纳闷,“帮主为何问这个?”

俞继恩缓缓道:“我记得杨兄弟还没领到侠名状吧?这段时间在武当学艺,若有所需,尽管问襄阳帮拿。”

“原来是为了笼络?那还真找错人了。”杨衍暗暗冷笑,口中道:“不用了,我花不了什么钱。”

“杨兄弟救了我一艘船,得值上千两银子,该当的。”俞继恩看着杨衍,若有所思,又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趟上山后若有空,我再与杨兄弟谈谈。”

杨衍甚觉古怪,不知俞继恩在盘算什么。

武当山位于丹江口,是汉水丹江交汇处,襄阳帮送来的药材在此卸货后直上武当山,是湖北仅次于襄阳、宜昌的繁华城市,主要贩卖各类炼丹药材、器具等。武当派盛行炼丹,是大主顾。每年在丹炉药物上的花费不啻百万两。山上道观林立,有个好事的人花了四个月数过,这些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道观竟有一千四百四十二座之多。这还是十七年前的事,这几年估计又多了数十上百座,这些道观多半是武当弟子所建,在武当派周围前前后后错落,跟个屏障似的。这些武当弟子之所以建造道观,却不是为了保卫武当,只是为了炼丹方便,自家有个丹炉就不用跟师兄弟一起抢。建造道观的弟子死后,由弟子的弟子继续接掌,要是断了香火也不用担心,不多久便会有其他道士入住,倒也有几分楚人遗之楚人得之的洒脱。

杨衍还记得四年前他初到武当时,自山下往山上望去,震慑于满山遍野星罗棋布的道观,当时只觉得气派壮观。其实这些道观盖得毫无章法,现在再从山下往山上看,只觉凌乱丑陋,殊无庄严气息。

与其他九大家相同,昆仑共议后,武当也重新扩建玄武真观。城墙高四丈六尺,每二十丈设有岗哨,左右各五,每个哨所安置十名守卫负责了望看守。东南西北各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大门,正门是朝北的玄武门,从玄武门走入,先是一大片方便香客礼拜的空地,之后是停客所,更之后便是供奉真武大帝的北极殿,北极殿两侧及后方则是供奉其他副神的侧殿共十四间。穿过北极殿,后方是道居,即是杨衍等一般入门弟子的居所,共有十二列三百六十五户,住着低等弟子千余人。再往里走是迎宾厅,那是接待贵客的地方,接着是丹房、步天楼、静心房、膳堂、杂役堂、三司殿等各式公办所在,接著是供贵客居住的云天居,过了云天居就是别有福地,那是武当中具有相当身份的要人居所。最后方则是杂物房、药房,然后就是通往后山的朱雀门。

马车自玄武门进入玄武真观,在停客所卸下礼物,杨衍下车指挥。见两人走近,认得是钱广、霍伟两位师侄。

钱广见马车只有十余辆,不悦问道:“衍师叔,怎么就这么多?”他虽口称“师叔”,语气却无丝毫尊敬之意。

杨衍道:“这是俞帮主的礼物,虽然少,但贵重。”

钱广道:“怎么是俞帮主的礼物?不是祖师叔伯的药材?”

杨衍道:“船在路上被劫,药材都没了。”

钱广皱眉道:“不是让你押船?怎么又被劫?”

霍伟道:“你是掌门太师伯的徒弟,押艘船也能押丢,真是个废物!”

杨衍也不理会两人,只问道:“师父在哪?”

霍伟道:“怎地,要向掌门师伯告状?还是哭诉委屈?”

钱广问:“你说船被劫了,怎么你还没死?该不是弃船逃命?还是跪地求饶了?”

霍伟道:“我看是跪地求饶了,说不定还含了人家卵蛋!”

两人哈哈大笑,杨衍大怒,喝道:“你说什么?!”说着上前一步。钱广见他走近,故意退了一步,说道:“你别靠这么近,满嘴都是鸡巴味呢!”

杨衍忍无可忍,猛地一拳朝钱广脸上挥去,钱广避开大喊:“玉成师伯!衍师叔又打人啦!”

一名站得稍远的道士闻声走了过来,见杨衍挥拳打向钱广,他武功较高,一把抓住杨衍,顺手一攒将他推倒在地,骂道:“衍师弟,你又想干嘛?!”

钱广道:“他押丢了太师伯的船,被我们问起,作恶要打人呢!”

杨衍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怒目而视,只是不语。

玉成子问道:“船丢了?你怎么办事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啊?”

俞继恩坐在车上听着,直到现在方才下车,道:“杨兄弟少年英雄,要不是他,襄阳帮不知还要损失多少。道兄说他没用,这不是把襄阳帮都给骂进去了?”

玉成子吃了一惊,见俞继恩下车,忙拱手行礼:“贫道玉成子,见过俞帮主,失敬!”钱广与霍伟也连忙行礼。

俞继恩道:“杨兄弟力战河匪,智勇双全,我正要在掌门面前好好夸奖他。道兄,我襄阳帮靠他救回一条船,他若是废物,那襄阳帮上下,岂不全是废物中的废物?”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不仅缴税最多,平日礼物也最是厚重。玉成子哪敢得罪,连忙道:“不敢!不敢!那是大功劳。是小的不知轻重。失言了。”

俞继恩这才接著道:“襄阳帮俞继恩求见掌门。请代为传达。”

玉成子忙道:“当然,贫道即刻前往玄武真殿转告华阳师伯!”

华阳子是掌门玄虚师弟,现今的武当知客道长,名为“知客”,实则由他处理武当一切对外事务,是个八面玲珑的道士。

玉成子说完就走,钱广与霍伟见俞继恩在,不敢再找杨衍麻烦,搬了礼物入库,再也不出。杨衍知道俞继恩听到方才发生的争执,他早已习惯,也不觉尴尬。只是心中冷笑:“你现在知道我在武当的地位,还想着招揽我不?”

又等了好一会才见玉成子快步跑来,说道:“华阳师伯请俞帮主在迎客厅稍等。”又转头对杨衍道,“没你的事了,回房歇息去。”

俞继恩道:“有些事还需要杨兄弟交代。”他对杨衍道,“你若没其他事,跟我一起去如何?”杨衍点点头。假若俞继恩要说服师父昆仑共议的事,自己也好说些华山的恶形恶状,但凡任何能让严非锡不痛快的事于他而言都是痛快的。

两人来到迎客厅,华阳子早在等待,俞继恩拱手道:“仙长久等了。”寒暄片刻,华阳子问:“俞帮主,我听说这趟船又被劫了?”

俞继恩点点头,杨衍道:“是华山派人劫的!”

华阳子讶异问道:“你怎知道?”

杨衍道:“不是他们主使,哪有河匪劫了船不下货,又赶着去劫另一艘?还坏人姑娘清白,这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让齐盟主知道了,还不勒令华山剿匪?没包庇,寻常船匪能有这么大胆?”

华阳子想了想,道:“掌门正在炼丹,俞帮主你且歇下,等明日向掌门禀告。”

又是炼丹!杨衍心想,活人的事都管不好,真当了神仙,也是糊涂神仙!

俞继恩道:“明日也好,我还有几位朋友过两天会到,先知会仙长一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华阳子问道:“是什么朋友?”

俞继恩道:“是青城世子沈玉倾跟他的堂妹沈姑娘。”

华阳子讶异道:“青城世子?”

俞继恩道:“是。俞某这次前来也是受了沈公子所托,代为引荐掌门呢。”

华阳子点头道:“有劳俞帮主了。”

杨衍道:“既然师父明天才会出关,那先与帮主别过。”

俞继恩拱手道:“不耽搁杨兄弟歇息了。”

※※※

武当的弟子房间是四人一间,即便掌门弟子也与其他人无异。杨衍回到住处,推开房门,只见自己的衣柜已被掀翻在地,遍地衣衫凌乱,床上的棉被也被掀翻,堆在床角一头。衣服上积了不少灰尘,看来是一出门就被人破坏了,杨衍问道:“杜师弟,你知道是谁弄的吗?”

那杜师弟单名一个直,才十二岁,昨夜吃了冷粥闹肚子,没参与操课,正坐在床头,听杨衍问起,慌张道:“我……我不知道……”

与他同住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打小进武当学艺,杨衍知道与他无关,也不追问,掀起棉被。

杜直喊道:“小心!”

杨衍心中警惕,轻轻掀了开来,只见棉被上沾着一坨黄色粉末,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心中不解,转头望向杜直。

“他们……在你床上……拉了屎,我们不敢擦……就……你去了一个多月……”

杨衍道:“难为你们了,那几天熏坏了吧?”

杜直低着头,不敢说话。

杨衍是玄虚最后一个弟子。早些年玄虚收过不少弟子,后来他平步青云,便少收徒弟,毕竟身份渐渐不同,收上一个弟子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杨衍入武当时闹过些纠纷,看守弟子没听说过仙霞派,想骗他的纯金令牌,幸好一位耆老记得往事,帮杨衍引见了玄虚。由于曾祖父杨景耀的关系,玄虚对杨衍另眼看待,破格收他为徒,这让他遭人嫉恨。众人一开始只是联手排挤欺负,杨衍告知师父,师父只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衍是个性烈如火的人,为了学艺,忍了一阵,却是越忍越烈。对方欺他武功低,不时动手动脚,有次他被同房的三名弟子围攻,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再问师父,师父又说:“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过三年,看他如何。”

三年后如何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走到那带头的弟子床前,拾起木棍,照着头就是一阵狂捣,旁人拦都拦不住,直把那弟子打得头破血流,险些给活活打死了。

另两名弟子见他狂性,都生了惧意,连夜搬离。可杨衍并未忘记,一个月后,他趁着练武之际,提着木棍打断了另一名弟子的腿。他打得又快又狠,对着胫骨就是一棒子,打骨折了还不干休,要不是那人抱着腿滚来滚去不好下手,另一条腿就不会只是淤血这么简单。

玄虚知道此事,把他叫来喝叱,问他怎能如此伤害同门,下手如此不知轻重?须知万事和为贵,身带戾气,如何修仙?

杨衍回说知道了。

最后一名弟子搬到离他最远的房间,从此避开他,杨衍也不再过问,好像真放下这件事般。一年后,他们在玄武真观门口巧遇,一阵搏斗,他打断了对方四根肋骨,那人养了两个月的伤。

那一年多来,他没少被欺负,也没少报复。杨衍武功不行,却有一股狠劲,一种下死手的狠劲,别人对他是欺凌,他动起手来却像杀人似的狠,大家都相信如果没人拦着,他真会杀人。但没人知道他这狠劲是从哪来的,到后来,没人敢正面欺负他,却背地里使各种小手段,弄到最后也没人敢跟他同住,被迫与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新进弟子。

至于师父,却是对他说:“你戾气太重,要修身养性。你与严家的仇恨早已化消,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不好好学武,寻个地方安身立命?”

又说:“你用功虽勤,但居心不正,现在学上乘武功,反而妨碍你。先从些粗浅的学起,把性子养缓了再作打算。”

他入门四年,竟没学到一门高深功夫,连比他晚入门的弟子都学得比他多些。他一有空,反反复复练的仍是彭老丐教他的那招“纵横天下”。

杨衍脱去被套,去外面打了桶水,将被套放入水中一泡,顿时涌出一片黄,本已散去的臭味又浮了出来。他回头收拾房间,只见自己的衣服被剪破了好几个洞,他拿起缝衣针,一针一线补上,线头歪七扭八,惨不忍睹。

他想起杨珊珊坐在桌前,哼着歌,用脚推着摇篮缝衣服的模样,那时怎么就没多问问姐姐该怎么缝衣服呢?

怎么就没问呢……

※※※

第二天一早,杨衍照例练功打扫,没听着什么消息。过了中午,有人传话说掌门出关,唤他过去。

杨衍到了掌门书房,敲门请安,听玄虚“嗯”了一声,这才进去。

“听说船又被劫了?”玄虚问,“怎么回事?”

“是华山派……”杨衍刚说了这几个字,玄虚立即挥手打断:“我是问你怎么回事,不是问你谁干的。”他看着杨衍,面孔依然温和慈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把船上故事一一说清,提到明不详时,玄虚道:“这名字耳熟,喔……”他恍然道,“两年前我去见少林方丈觉见,听他提起过,果然是个聪明孩儿。他还在持斋念经否?”

杨衍道:“每日早晚持斋念经。”

玄虚点点头,道:“佛门修佛,我们道家修仙,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要抛掉这臭皮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道,“我特地派你去压船是为什么,知道吗?”

“知道。”杨衍答道,“磨练我心性。”

玄虚点点头,道:“那里离你仇家最近,到了那你却会发现,山川依然是山川,人依然是人,不因名而改,不因情而改。华山不过就是个地方,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杨衍点点头,他开始回想师父对他的种种好处。确实,师父收留他,照顾他,虽然这几年忙于炼丹,但总不会忘记他,每回出关闭关,有要事远行,师父未必会见其他弟子,却一定会召见他,他知道师父是关心他。

这是他忍耐师父的唯一方式。

“师父,事情还没说完。”杨衍道,“还有后续。”

“接着说。”玄虚道。

杨衍把三人逃离,救出民女的事说完。他故意提起救民女的事,要引得玄虚注意,奸淫妇女是昆仑共议的大罪,寻常盗匪根本不敢犯。

玄虚却道:“那个叫李景风的少年,人溺己溺,现在有这慈悲心肠的不多了。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行善道随之,行恶害随之。你得多学学他,多想些好事,多做些好事。”

多想些师父的好处,杨衍提醒自己,点头道:“多谢师父教诲。”

“你这次救人救船,功劳苦劳都有。积了善报是好事,多想想那些被你救起的人,这就是‘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的道理。”

“是,师父。”杨衍想起他进武当的第二年,师父特地替他留了年糕……

“只是少了药材……我这太上回天七重丹可怎么办?眼前就差这一分火候,要是炼丹失败,岂非白花了这么多年功夫……”玄虚皱起眉头,很是苦恼。杨衍听他换了话头,忙问道:“师父,这太上回天七重丹真有妙用?”

玄虚呵呵笑道:“丹汞之秘我已尽得。炼丹需要福人、福地、福气,武当集天地之灵,是福地,你说这福人福气,我可有吗?”

杨衍忙道:“师父自然有。”只要能让师父不再说那些话,他愿意用任何方法哄师父开心。

玄虚道:“这颗丹药我炼制十四年,两年一重,反复淬炼,每次都亲自掌控火候,怕有错漏,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说着又皱起眉头,“好不容易煎熬至今,就怕药材不够,耽误吉时,功亏一篑。”

“这太上回天七重丹有什么好处?”杨衍问。

“当然是得道飞升了!”玄虚乐呵呵地回答,“最差也能锻炼凡胎,延年益寿,增强功力。”

“恭喜师父,贺喜师父。师父白日飞升,我们做徒弟的也能鸡犬升天。”杨衍心想:“要是整个武当都升天,岂不白便宜了其他门派?”

玄虚笑道:“你这趟回来大有长进,下去吧。”

杨衍问道:“师父既然升仙有望,能否先传授弟子一些功夫?不然等师父成仙之后,怕没办法得您教诲。”

玄虚笑道:“又想骗我功夫?我都说了,你心性……”杨衍闻言心中一沉,又听玄虚道,“也罢,你也磨练了好些日子,是有长进,稍后便传你一套八卦游身剑吧。”

杨衍忙问:“能传刀法吗?”

“刀杀气太重,不适合你。”玄虚道,“剑是君子之器,适合修身养性。”

“是,师父。”杨衍无奈。他想多学些刀法补佐他的纵横天下,可……也罢,剑法就剑法,聊胜于无。

“禀掌门,青城使者谢孤白来访。”一名弟子前来禀告。

“青城使者?不是青城世子?”看着玄虚讶异的模样,杨衍也大感纳闷。他们是昨日中午抵达武当,沈玉倾晚了一天出发,可车队规模比襄阳帮还大,怎样也该晚两天到,怎么只晚了一天就到?又怎会是谢孤白,沈玉倾去哪了?

他不知缘由,但这不是他能过问的。只听师父说:“既然是青城使者,那且让他等等,待我打坐练气。他们若回房了,就明天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