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躺在床上的三宁老汉从没有嫌建英离他远,也没抱怨过一句话,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病怏怏的对建英说水是往下流,人是往下亲的,你也溜溜串串好几个孩子了,让他好好熬活自己的人家和日子就行了。三宁也从没有因为一些事叫建英去帮忙,直到老两口相继入了土,在建英面前还都是一脸的欣慰,他不明白那个表情,不停回想父母生命中的苦日子,如今终于吃饱了肚子,儿女都成家,父亲却这样走了,建英面前的墙毫无准备的轰然倒塌,只在深夜中雷鸣作响,死神又一次的在他面前走过,毫无力气反抗。
记得那是田甜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三宁托人让建英抓紧回去一趟,也没说什么事,等到建英赶回百家湾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三宁老汉也躺在床上,病的下不了地,家门口都摆上了花圈。
“爹呀,你咋不早说呢,我早回来嘛。”一向成熟冷静的建英,看到家里的这副光景,伏在床头,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哭甚,人老了不就是个这?给我两简单办办就行,别学着人家花太多,死了的人觉不着了,活着的人在那受罪,图个啥?咱家就实实在在的,不干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事,这些年你在单位不容易,路还长的呢,你能把你的日子过好就行了,你好了,爹也就好了,我在这不愁吃不愁喝,身旁也有人照应着,知足着哩。”
那几天田甜是真的害怕了,她看着奶奶被众人抬着出街,这是件悲伤的事情,人们怎么却热热闹闹的又唱又跳,大家脸上都是一副高兴得模样,只不过她宁愿前面的人闹腾耍嘴,也不敢看五颜六色的花纸,扮着金山银山、车马轿札还好些,仿成人一般模样的纸活才让人发怵,却还叫什么引路菩萨、金童玉女、响导神······爷爷一直都很平静,躲在角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也以为爷爷会一直这样,直到热闹的人们把奶奶的牌位放在桌上,爸妈搀着爷爷要叩头的时候,爷爷在所有人面前忽然情绪失控的嚎啕大哭起来,像旱地惊雷忽然而至的漂泊大雨,田甜被这一幕吓坏了,拉着田润的胳膊不敢听也不敢看。
入土后的第二天,她看着爷爷好像有了精神,灰白的脸上泛上一丝红润,与家里来来往往的人说着话,甚至一起收拾着,那情况也仅仅持续了一天,也只是睡了一夜,爷爷再也没起来,爸爸妈妈又哭了,身上这身白怕是脱不下来了,田甜此刻终于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让她害怕,她想回家了,想去上学,她跟父亲说的时候,建英轻轻摸着她的头,说这就是我们的家,他说谎了,这明明不是,对这里印象不是很深,往常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来上那么几天,村里人都对他们很热情,她还见过父亲悄悄往爷爷被子下面塞钱,来这里总是很高兴,也能吃上好的,可这里对于她来说不是家。唯有这一次不同,连着办了两场白事,她能感觉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圈,乌黑的头发中冒出零零星星的白色,百家湾的村里人都是说他好,可建英总觉得难过,没有尽到孝道,如今再也不愁老人家来没有住的地方,生活眼看越过越好了,却再也住不进来了,可是这一切有没有办法,对于他能活下命来,并且能有这么一大家子,就已经是血里破天荒的事了。他不明白父亲好端端的睡了一觉就没了呼吸,第二天起床还以为老爷子没有睡醒呢,到了太阳斜照进窗才发觉不对,医院都不及去,膝盖又跪在了左邻右舍亲戚家门口。冷面娃那几天也常在他家里,到了晚上就和建英举起酒杯,一改往常的嘻嘻哈哈,之前他没开口问过,现在却忍不住了,难不成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倒霉的事挨个掉下来。
“这个还你,保佑我生了四个娃。”建英从怀里拿出那个蛇盘兔的香囊给冷面娃。
“我现在可是冷面先生了,可不准把我当个娃,当小孩过家家呢,十来年的时间 ,最紧张最严重的时候你都没有给我,现在环境好了起来,你又偏偏给我,莫非你看不起这个,给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意思。”
“那倒不是这意思,你说说,家里怎么成这样子,没个征兆啥的,我爹咋就去了,怎么一切的一切又变成这样。”他看冷面先生没有反应,只好把香囊拿了回去。
“你这是让我算一卦?不是不信这个嘛,我这三脚猫功夫可算不出你的事。”建英沉默不语,安静看着冷面娃那张熟悉的脸,低下头露出他后脑勺的白发,兴许是不忍心又兴许事许久不见面的缘故,心情也像暗流涌动的春水,不停撞击着冰封的河面,冷面娃接着说道:“活多长都是命数,我觉得老爷子好着呢,省了一声痛,免了一人苦,你也别有顾虑,信神如神在,不信也不怪,有啥好算的,要让其他人听到,小心对你影响不好,倒霉鬼离不开卦摊子,世上的事情多得多,心眼子好些比啥也强,你想想我那爹,给这个算,给那个算,劝这个拦那个,盼这个好,盼那个好,一辈子都是操心的命,算来算去不就把自己也算进去了,挡不住的。”
冷面先生不停的感慨,建英坐在对面不停的回想。十年时间让什么都变了样,阴阳黑白的转呀转,谁也说不清到底是黑还是白,那团看不见的野火,烧到全国各个地方,飞过太行,穿越黄河,在群山环绕、消息闭塞的黄土地上滚烫燃烧,一开始只是人心惶惶,谁都不懂,不过慢慢的又好像都懂了,明面上大家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背地里却要争个你死我活,到最后也不知道怎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大家都在拉帮结派,让人在其中选边站队,今天在某些位置的同志或者领导,兴许明天就被人拉下马,头上戴帽子胸前挂牌子般上街游行,两伙人不明不白的就打在一起,丢了命也是常有的事,好像如果不这样就活不下去,建英站在队伍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看着站在高处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同志,口若悬河一张一闭的嘴巴,在阳光下的射出千万唾沫,像箭矢一样杀到对面阵营,忽然之间巨大的海浪又朝他们反噬过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板砖直直的朝那张脸砸过去,鲜血从他捂着的指缝之间流出,激烈的波涛便冲撞在一起,建英踉踉跄跄的转身逃走,他想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多年之前的冷面娃,他在建英面前,在那团燃烧的火焰面前狠狠的哭了,火焰中有一个发烫的灵魂,还有那些燃烧的文字,巨大的火焰仿佛要把冷面娃整个吞噬,那也是建英第一次看到他哭,没有扭曲的面庞和哭声,只是微红的眼眶像是抑制不住的留下两行白泪,他还是把目光盯在火焰,火光把他整个脸都染红了,冷面娃终于忍不住的闭上眼睛抬起头,那两行泪又变成了红色,火光中他谈起起第一次冷面先生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黑夜把你吓坏了,哭声像是寒冷的烈风,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你的耳中听到一阵踌躇的脚步,然后风声更大了,那个怀抱如同夜间温暖的火焰,他把脸贴在你的脸上,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住,从此以后,人们叫他冷面先生,叫你冷面娃,你们在一起走街串巷,好听的难听的你都听过,好吃的难吃的你都尝过,你抬头看着冷面爹永远是那副冷样子,无论酸甜苦辣,可你的内心却不停的翻江倒海,暗暗发誓以后也要成为冷面先生那样的人。小的时候冷面先生还在你面前念叨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金生水,水生木,紫微天府南北斗的段段口诀。可当你真正长大,每次你真正心里想要学中医算占卜的时候,冷面爹却又残酷的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他说这些没用误入歧途,于是你不停的在他面前求啊求,冷面爹不停的对你说过几年,再过几年。你其实悄悄地暗地里学了很多,只是不露声张,苦苦等待着冷面爹正式把那些书本罗盘交给你,可你的愿望还是随着一团火焰落空,没错,就是你记恨着的那团火焰,那一天你那残忍的冷面爹居然背着你要将他全部的宝贝统统烧掉,周易八卦的六个铜板,神农百草的摞摞医书,你当初是那样美好的幻想着那些东西终有一天能够属于你,拼了命的冲向那火焰,即使流下了伤心的眼泪鼻涕,仍然于事无补,你那冷面爹就是铁了心的要把那些宝贝变成灰烬,你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从心底对他第一次燃烧着你那不满和愤怒的火焰,可最终你还是原谅了他,因为夜里的时候你听到了那一阵阵轻微的叹息,他的身体也慢慢的衰落下去。
世人看着你堕落下去,狐仙鬼神在土地上肆虐起来,而你只是一窍不通的吃着老本,有一天算一天的吃喝下去,直到有一天那些三教九流统统被抓了起来,一时间人心惶惶,威武高大的红袖章们也冲进了你的家,庙台子拆了个底朝天,甚至用棍棒连庙像都砸了个粉碎,他们也没找出什么,拿你也没有任何办法。你好似恍然大悟,以为躲了过去,可他们没多少功夫就又回来了,指着你的鼻子说他爹可是冷面先生,于是你就被七上八下的绑了起来,游行的队伍中,无数双眼睛盯在你的身上,说不出来是仇恨还是同情,是感激还是厌恶,到底是在看你还是已经死去冷面先生,你忽然间可悲的庆幸自己从小孤苦伶仃无人疼爱,庆幸冷面爹那绝情的面孔,对他的所学只字不提,庆幸自己活成了这般模样,论他们嘴里的成分谁又能比得过你呢,背后像是有一道影子,看着棍棒和鲜血无情的打压,人的生命竟是那样的脆弱,死了就是死了。
灯火昏黄,醉眼迷离,建英把脚下的瓶子不小心踢碎一个,又问道那你又怎么悄悄的拾起来,这才过去多久,你就不怕反扑回来,不要命了。冷面娃不胜酒力,醉醺醺的抬起头说有些东西比命重要。这话犹如一把利剑似的让建英猛的清醒,喃喃的在心里默念很久。
那天夜里你又梦到了你那冷面爹,那也是最后一次,他缩在角落,你仍然像往常似的飞快的跑到他身边,可他却两眼含光,你着急的问怎么了,他忍不住的颤抖,说心很酸,想着想着就想哭,也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爹呀,你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冷面娃看着父亲的样子心如刀绞,恨不得从身上扯下一块鲜血淋淋的皮肉,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冷面爹又将他制止,他只好缓缓地坐到到父亲的身旁,两只手轻轻的环在他身上,冷面先生本来忍住了颤抖,可看到儿子这样近,眼泪又忍不住的流出来,他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怕过什么,也不会害怕什么,可他现在真的怕了,比流血掉脑袋都怕,咱们民族的传统文化要怎么才能传承下去,难呀,太难了,你要赶快学,快学呀。冷面娃听着父亲的话竟猛的惊醒,情绪激动难平,那两行冷泪还挂在脸颊,窗外白光亮眼,轻轻用手擦着玻璃上的冰花,嘴里的热气好容易融出一个小洞,才发现外面竟悠悠扬扬的下着漫天大雪,密密麻麻的从天上掉下来,屋檐上,树枝上,土路上已经压了厚厚一层,不知何时起,又不知几时停,像重逢,也像遗憾,是相遇,也是分别,心中莫名的伤感,冷面娃恨自己,又痛彻的心疼自己那冷面爹,他是怎么下定决心燃气那堆火焰,把所有的心血付之一炬,而自己当时是那样的不懂事,冷面娃努力擦了擦已经干涩的眼泪,抱着那几本死后余生的医书读了起来。
那你怎么不给我爹妈看一看,哪怕算一卦也成,我给钱呀,他两吃了一辈子苦,眼看着慢慢变好些,建英含着眼泪埋怨,冷面娃也急了,说中医挣不了钱,因为它就不是个挣钱的行业,三脚猫的功夫怎么看,反倒坏了中医的名头,多少人就是因为这样狐假虎威的害人,一经一方,一补一泄,一增一减,你真当那么容易。建英看着冷面娃又陷入沉思,难过的说不出来话。
田甜看着父亲又定了一口七寸厚的独幅松木寿材,然后看着爷爷静悄悄的被人抬了进去,换上一身整洁的黑衣服被放在院子里,院子上面搭着黑色的蓬把阳光挡住,父亲搬了张光秃秃的床板放在棺材旁边,夜里一个人守在那里,只有院里的长明灯一明一暗若隐若现般陪着。她一到夜里就觉得害怕,尤其是在爷爷死后,总能想起他前两天还在逗自己玩的样子,胡子随着他的脸颤动的笑着。心里越是害怕,可还是忍不住探着脑袋,光着脚丫子踩在屋里的炕上,用头顶着窗户看着院里的父亲。她觉得父亲会很冷,那块床板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垫子,于是把身上裹着得被子也拿了下来,父亲终于回头发现了她,冲着屋里笑笑,声音就在屋里响了起来,然后就被母亲无情的拽在床上。吵闹了一天的院子终于在这一刻静下来,那双眼睛在黑夜中不安的闪烁,她在等旁边的母亲睡着,好能继续爬起来看看院子的动静,可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那阵熟悉的呼噜声,直到闭上眼睛才看到一条奇怪的河,旁边的水都被污染了,只有这条河还清一点,她手里握着一滴清澈无比、晶莹剔透的水滴,忍不住的往前跑,想要把这滴水保护起来,路走得很不舒服,脚下那双布鞋也难受着,只能费力的往前走,路上又好多流浪汉,有一个盖着红被子灶路边躺着,有一个流浪汉索性在撞门,里面的人不敢开,外面又下起好大的雪,前面听到动静的人家纷纷吹灭了光,后面的路已经在慢慢消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伸手摘掉脸上的围脖,她还是摔倒了,蹭了一身黑,赶紧回头又把那滴水捡了起来,发现上面也沾了黑,她不知道该怎么清掉,和他们说都是自己人,好容易走进村里,发现里面仍旧正打打杀杀,她很害怕的环顾周围,惊讶的发现爷爷在一棵树下坐着,还是像往常那样点着烟,用那发黄的烟杆指了指前面的路,她找到一个很大的水桶,把那滴水轻轻放进去,这一回她不敢跑了,提起水桶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感受到爷爷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水桶在手上哗哗作响,她独自一个人走着,朝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