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英打心底高兴自己就要当父亲了,只是好像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一上午的功夫都在发呆,各种不好的念头拥在他的脑中,与现在平和向上的日子不相符。刘娟说怪胎血脉是封建迷信,纯粹的鬼说八道,可在他心里却实实在在的不可抹去,脑海里清楚的回忆着那个与自己相同面孔的人,生死哀乐。他清清楚楚的明白那些记忆和三宁老汉对他讲起的过往,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个生命的开始就是上一代人生命的结束,自己又如何确保能够挣脱这样的规律,日子才刚刚好一点,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又该怎么办?时间不够用了,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着急过,像是有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把他和家人牵在一起,很害怕这些线没有征兆的断裂,可时间又过的飞快,他只是这样机械的想着,在密密麻麻的往常从这端游到那一端,绕来绕去又没有尽头,整个人在原地绕圈打转。同事拍拍他说已经下班了,建英已经在这里愣了许久,起身离开后,他不知道路上为什么忍不住要跑,以至于出了一身的汗,回到家里却没有看到那张期盼的脸,火气随着蒸发的汗珠噌噌噌往上冒。
他又重新跑起来,目光烧过远处的土地,果然不出所料,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又把她仅剩的力气奉献给黄土地,鼻子一股酸劲涌了上来。
“咋跟你说的,你这是干甚,不是是让你在家歇着吗?”刘娟从没见他这么大火气,说话的声音把所有的眼光都招了过来,并且拉着她就要往回走。
“你替我,我回去给你做饭去。”
“一起回,昨天不是说好让你缓两天嘛,答应好好的不算数,不干工我也养得活你。”
刘娟拉住建英的手,拉到了一旁没人的地。
“不是因为这,哎呀,你弄疼我了,你留下,我去做饭,我回去再跟你说,行不?”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近一个头的建英,她这不容否定的语气和态度,声音虽轻但显得是那样有力量,打动着他的心,一下子心就软了,露出满满全是心疼和爱意,一个人回过头朝地里走去。
等到建英回到家的时候,做好饭的刘娟已经在饭桌上等着他了,看到这一幕其实心里那份火气早已经下去大半,
“你今天怎么非要去合作社啊,跟你说了多歇两天,累坏了可怎么办?”
“没事的。”刘娟拉着他坐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咱两来这村没多长,正是要融入的时候,本来村里人就看你吃碗公家饭眼热,不用下地也不愁吃喝,这里又要长久的呆下去,要把这里当家,这个时候一走,那不是让人看笑话,人家肚子大的看不到腿还在地里受,我这刚怀上还没几天就撂挑子了,你觉得村里人咋看咱两嘛,咱在这个村不就更难立足了嘛!”
“那我可真是找了个好媳妇妇啊!”羞的刘娟埋下了头。
“我管人家啊咋看哩,能跟你过上这小日子就行了,到时候咱在有个孩子,你要是这样不顾身子,万一累坏了,落下病根也不行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再说了,你现在可是两个人了。”
“放心吧,我早跟李拐三说了给我换个组,挣的工分少些,那点活也不算什么,快吃饭,一会该凉了。”
可建英的一双眼睛,却深深的所在了她的身上,不为所动。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的福才让我能够遇见你,然后和你在一起。”
建英看着坐在身旁的娓娓道来的刘娟,竟鼻子一酸,这个从小没怎么上过学,也没有太多经历,刚刚成年就义无反顾嫁给自己的媳妇,竟是这样的聪慧、懂事,这样的老婆打着灯笼都不知在哪里寻,如此精致又能干,对她的敬佩和爱意油然而生,如果因为跟了自己而苦了她,自己欠了多大的债啊,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了。
那年盖新房的时候,建英实在发愁,地皮空了好久,他多么喜欢那块地,甚至会跑路去看一看或是躺在那里,也明白了村民怎么对自留地那么上心,因为只有这块地真正属于自己,是亲生的。村里是个人情社会,他平常又不在下城南,怎么好意思张口,可他不能再等了,他想让孩子一出生就住在新房子,属于他们的房子,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而不是看脸色,在外面租房子。
虽然缺砖缺土缺梁,建英还是想着抽着空慢慢盖,先把地基打起来,动工的那一天,怎么也没想到闫金贵带着金水沟的人来了,他们拉着土啊砖啊,黄老汉推着小车冲在第一个:"建英,我们来了,你看这是甚。”
“好小子,眼里没人了是吧,你盖房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说,在这跟我们打边子绕圈子。”
“村长呀,我可不敢,主要缺这少那八字好没一撇么,想着先慢慢干着。”
“行了,别说了,该带的也都差不多了,先把地基给你打起来。”
原本空旷的地皮上一下热闹起来,那时候砖瓦还是个稀罕物,小推车把黄土成片成片堆在院子里,然后加水把麦秸草木揉碎混着黄土盖墙,用土堆砌的院墙足有一米多宽,不停的往上加。房子则用青砖坚实的垒在下面,总共摞了十八层,那阵子黄老汉整天都在村里村外的转悠,破墙破庙的砖被他全捡走了,甚至有一回被主家找上门说他偷了砖,闹着要拉回去。
盖房的速度远没有肚子长得快。那时候刘娟已经走不动道了,非要过来帮忙,结果脚下一滑住进医院,血水从她两腿之间流淌,意外让所有人眼前一黑,未出世的孩子还没睁开眼,建英夫妇也未曾见过一面就永远离去了。那一天建英守在床边说他一夜没睡,刘娟在身体的疼痛中昏昏沉沉的掉眼泪,冷面娃说夜间的乌云遮住了星星,闫金贵说那天他在地里忙活,黄老汉说那天他着饿肚子,他们说的都是同一天,又不像同一天。直到三宁老汉和刘本事夫妇从平遥赶了过来,建英许久封闭的嘴巴竟半天动不了,干哑的喊了声爸妈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眼眶的血丝泛着咸苦的泪水掉在母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