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非臣妻福泽深厚,怕是早已命丧产床,魂归九天,臣也从那日起变成了鳏夫,臣之幼子也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劝我宽宥寿安殿下,当初又有谁劝一劝她莫要行那等阴鸷歹毒之行?”
他字字铿锵,望向上首的目光坚定沉静,不卑不亢。
淳庆帝一时噎住。
这事于理,他的确理亏。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别,尊卑有分,这裴守真怎么就不肯听他的话?顺从他的意思呢?
淳庆帝只觉再没哪个皇帝做的像他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这把龙椅上时,哪个臣子敢这般与父皇说话?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师又如何,他胆敢忤逆君父,照样摘了他的顶戴乌纱,将他赶出朝廷。
而且,当年裴守真在父皇身边时,也不敢这般大胆放肆啊。
还是自己太心软了。
对裴守真存了好些情谊,这三年又对他事事遵从,万分重用,这才纵得他这般无礼。
淳庆帝心思转了几转,越想越觉得堂中之人简直是恃宠而骄,堪称狂悖。
相识六年,淳庆帝第一次对裴瑕沉下了脸,放了狠话:“若朕一定要保下寿安的性命呢?”
话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时静可闻针。
这份静,叫淳庆帝蓦得心慌,又有点后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后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显露,只沉着一口气,继续板着脸。
君臣隔空对视,一向和睦的俩人,此刻针锋相对,硝烟弥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万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无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与太后说过,此等情况,臣便再也无法效忠陛下。”
他敛衽抬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今日自请辞官,回闻喜退隐山林,以终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济济,丞相一职,陛下大可另觅贤能以代之,还望陛下恩准臣之所请。”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撑着双掌从桌边起身,一双眼直直盯着下首之人:“你这是在威胁朕?”
裴瑕头颅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淳庆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干脆拾级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与朕为这样一件事犟着吗?这些年,难道朕有亏待你?自打登上这大位,凡你谏言,朕无有不从。你我君臣齐心,百姓赞颂,你难道忘了你在金陵时对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将以此生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在心里。朕也知道你的抱负,愿意信你、用你,可你为何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咬死不放?为了这事,伤了你我的君
臣情分,值得么?”
淳庆帝眼中满含真切地望着裴瑕。
见裴瑕不语,他还想如往年一样,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开了。
“陛下说,此事是小事。”
他望向淳庆帝,深幽眸底透着一种过于冷静的锋利:“恕臣愚钝,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寿安殿下偿命事小,还是指我妻险些丧命事小?”
“还请陛下替臣解惑。”
淳庆帝面色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光也冷下来:“守真,你当真要如此逼朕?”
裴瑕与他对视:“是陛下食言在先。”
听到这话,淳庆帝只觉胸膛一阵怒意翻涌着,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应一言九鼎。”
“你这意思是,朕不配为君?”
淳庆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当年在淮南平叛时,他曾几次三番想招揽裴瑕,可他却迟迟不应。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恃才放旷的河东君子,或许看不上他这个主子。
虽然他最后还是追随了他。
为了一个女人。
而今,也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要弃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里,可曾真正将朕当过你的主子?”
淳庆帝双目怒睁,因着激动眼球都泛起绯红,他直直望着眼前这个他一向爱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视我为主,就该听我的话,顺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位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权威的年轻帝王。
恍惚间,他想到在金陵的那个夜晚。
那位年轻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脸庞通红、双眼放光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说:“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权力腐人心。
当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掌握了万人之巅傲视天下的至高权力,又怎甘愿被人“忤逆”?